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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亥!丑初】【逗逗中心】快雪时晴

※逗逗-谢灵枢 跳跳-阮青和 

   大奔-木易 蓝兔-水明光 虹猫-风飞虹

   豹圆圆-夏圆圆 豹方-夏方之 冷霜霜-挺好的不动了,正好给姓凑个表面对家(

※逗逗前传的剧情+虹七的混乱魔改,小神医的前传还是残酷得很有意思的,可以一观

 

(1)

谢灵枢重到钱塘的时候,正赶上了雪天。

山寒水痩,北风刺骨,谢灵枢个头本来就不高,一脚深一脚浅地在渐渐积起的雪地里湿透了履袜,北风又一阵猛似一阵,险险便能让人觉得这倒霉的风也能把自己一同拔地而起。放眼白茫茫的一片,就算想开口气怨点什么,也被满口的冰渣子灌了回去。

 

这场雪来得急,他从武陵郡动身来的一路上,还能频繁听到沿途的农家唉声叹气旱灾怎么又来了,老天快点下场雪让日子好过些。

自永嘉南渡之后,不知什么缘故,三吴之地尤其多旱,九月以来已是小半年的光景未有下雨,虽有河渠可缓燃眉之急,然而天公一直不作美,江水纵不断流,也必是要渐渐枯竭的,唯可欣慰的是今年没有同先前一般闹起蝗灾,否则别说盼着下雪了,只怕老百姓颗粒无收,家无存粮者更是连这个冬天都未必挨得过去。

都说久晴不雨是帝王不治,阴气不顺是故获罪于天,如今时逢乱世,四方兴兵,哪里的世道谈得上平稳治世,可见这笔底下的说法也不是全然的没有道理。谢灵枢在外行医,闻听的到底要更多,比起浮肿不堪又没有太多医治办法的路边饿殍,谢灵枢还是一边捂着斗笠不让自己被一起吹走一边忍不住想,这雪下得是时候极了。

 

这是好事。

然则也有不太好的事,他从前盘下的医馆久不开张,到处都须得重新打扫,更为紧要的是,他当初没有多做逗留,便也没有储备下多余的炭火,如今隆冬数九的节气,不烧起炭火是万万不行。

所幸的是他运气不错,草市散到最后还能被他抓住尾巴,卖薪炭的人打量着天冷必能再卖上一笔,果然被他撞了个正好。这倒很符合他的自诩,声称自己在七剑中一向是有道祖护佑的那个。木易曾经逮着他问,俺听说治病救人也有个吃百草的炎帝,灵枢你平日里头岂不是得拜两个祖宗?

 

卖炭人麻利地称好了陈芦枯竹和其他木炭给他,大约是见他买的花样多,好奇与他闲聊,“郎君如此大的手脚,莫非也是陈郡来的?”

陈郡谢氏,世家高门,规模宏宏,子弟皆如芝兰宝树,虽说民变之后与昔时不可同日而语,终究还是名满天下。

“嘿嘿,我瞧着可像了不是?”谢灵枢背着剑又会用药,比普通人家就显出副颇为精致的架势来,一路上被人问起这个问题不知凡几,他说得眉飞色舞,就好像那意思不是在说“我当然不是喽。”

 

待到回去收拾收拾鼓捣出两个火盆,再往跟前一坐,整个屋子有了人气和烟火,顿时暖和了不少。闻着人烟气飞来的灵鸽噼里啪啦往他跟前撞,谢灵枢吹个口哨,冷得没缓过来,牙漏了风,灵鸽不搭理。又吹,灵鸽抖抖翅膀。再吹,依稀要能听见格格的咬牙声了,灵鸽才乖乖地落在了他濡湿还没有完全烘干的肩膀上。

这天底下不是狗有祸端,就是甲虫妖孽,南方的鸟啊兽啊通个灵实在是不值一提的寻常事。

 

忘了最初是七侠里谁先提起的,道是灵鸽性子随主人,能义正辞严编排出这等歪理的不是风大少侠便是阮青和,此言一出把木易喜得不行,登时便豪兴大发要和灵鸽做兄弟,又认定说咱们七侠是兄弟,灵鸽们也都是俺的兄弟!

和七侠是兄弟好说,和灵鸽当兄弟,这见面礼可真是难倒了他。

谢灵枢顺杆就爬:“这么想给我家善果送礼,不如本神医给你指点指点,快活林庄子后头的沼地里有种叫甘露子的药草……”

阮青和插了句嘴:“善果?”

木易最喜能有人替他想出办法他只用照做,果然大包大揽:“灵枢你且说它长什么样,俺非给你找来不可!”

谢灵枢喜滋滋地画了图给他,木易往怀里一揣风风火火说走就走,乐得谢灵枢藏不住地对阮青和挤眉弄眼:“甘露子,又叫蛇王草,传说蛇都害怕这东西不会靠近它。”

 

水明光说过,七侠都是不在乎会把天捅破的人,只不过飞虹是捅破天之后会撑住天的人,青和是会利用天塌了去一举砸了仇家的人,这也是一种意义上的天不怕地不怕。

而天不怕地不怕的阮青和偏偏也有不太对付的东西——蛇。倒不是谢灵枢刻意打听,他拿蛇蜕给人治伤,换得阮青和一副避而远之的纠结表情,实在是要他不知道也难。

这么重大的情报,讲出去委实没有义气,要是不用来偶尔气一气人也太亏了。谢灵枢的招牌可是不做亏本生意。

 

阮青和看起来半是配合半是真心地奇道:“还有这等好东西?——你那善果到底何解?”

神医么,尤其是谢灵枢这种性格的神医,用什么顺手就叫什么也是懒得很恰当的,阮青和本以为随口叫的多是诸如大针锋针之类的。

一副要问出个水落石出的架势,谢灵枢唔了声,觉得再不回答只会引发阮青和更大的好奇心,而阮青和如果要知道什么事,世上大概少有能不被他揪出线索来的。他不由得小小地沮丧了一下,神色显而易见地低落下去。谢灵枢一向不太擅长隐藏自己的情绪,七侠之中恐怕也只有秦钲能为他在这行垫底。

“也没什么,”他的声音毫无说服力,“是从前有一个朋友曾经跟我说,善果的种子可以化解世间上所有的恩恩怨怨。”

 

(2)

谢灵枢的旧家宅叫做雨花殿,他参与和等待七剑合璧的那段期间,偶有空闲想起幼年,不由得自觉自家父亲乃是十分之心大,不避不让地在纷扰的江湖上用了这么个名号。

但雨花殿很快就与他父亲、乃至与他都再没有什么关系了,冷氏气势汹汹携仇而来,娘亲为了救他横死在年纪尚小的谢灵枢面前,箭镞冷硬地留在了娘亲的身体里,他抱着娘亲,感到满鼻子都是娘亲身上流出来的血腥味,那些血味还没散干净,娘亲就变得和没有拔出来的箭枝一样没有温度了。

直到辗转逃生后在夏氏大族中寄人篱下,谢灵枢才明白,所谓的突如其来,只不过是对自己一个人而言的突如其来。不过他也并没有那么多时间去在意这种事,父亲也在那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中瘫了双腿,他得先想办法活下来,才能在干活之余治好父亲的腿。

好在冷氏本为侨居,虽然势力并不惧,但尚不欲与本土的夏氏交恶,且当时的世家收容流民又是常事,这才能给了他们父子喘息的时间。

 

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他听父亲讲述了一个爱恨情仇的故事,以及由这场爱恨情仇所带来的,阴霾覆盖至今的瘟疫。

战后两败俱伤,杀红了眼留下的,是无数的尸体,和必然爆发的疫病,孩童体弱,少有能逃得过的,谢灵枢也不例外,他的父亲从复仇的怒火中醒过头来,慌忙把他的师妹、冷氏的夫人留下的唯一一只冰蟾捣散与他服用续命,化入血中百毒不侵,才能让他平平安安活到如今。

 

“要是我也有能救命的宝物就好了。”他常常听见别人在他背后这么说。

他救醒过许多病发晕倒的孩童,孩子们问他们得了什么病,这么难受是不是就快要死了,谢灵枢心软得一塌糊涂,挺着没几两肉的胸脯保证说我也得了和你们一样的病,找到冰蟾就好了,你们不会有事的!孩子们不知道冰蟾是什么,只是天真地问他是不是吃了和你一样的宝物之后就再也不会生病。甚至他去跑腿采买,当铺的伙计都会眼前一亮地招呼他:你们夏家是不是有特殊的宝物要当?最近城里到处都是这种救命宝物的传言呢!

这其实并不是在针对他,对远远谈不上知情的民众来说,更不可能有在责怪居然只有他、为什么死了这么多人偏偏只有他活下来了的意思,但也并不能阻止他听了之后闷闷不乐。他是个兜不住心事的,反应到脸上给父亲瞧见了便忧心忡忡,不由分说要给他切脉看诊:灵枢,你别骗我,你是不是又发病不舒服了?

 

病人们眼巴巴地羡慕他,父亲也眼巴巴地担心他,多年后江湖公论,雨花剑主谢灵枢是个有时会很虚荣好面子的人,但起码在这个时候,他是半点这种都不愿意再享受这种眼神了的。

这又很符合江湖人对六奇阁神医的另一个公论,神医是个不能一下子承受太多期待的人,期待对他来说只会成为使他听见的脉搏凌乱无序的无用压力。

 

钱塘少雪,江东这一块地方,天生就和冬季不太对付,冀州的雪都下过几轮了,钱塘的百姓还能悠悠闲闲地夸赞说日头真好。

 

他第一次去治疗夏圆圆的时候,就是这样一个阴沉沉的雪天。

说是治疗,前因后果实则是大小姐忽然从树上跳到他面前,硬要帮他一把。他那会儿正被夏圆圆的兄长夏方之派去拆粪车,哪有多余的心思去陪女孩子解闷——他虽有医术,夏方之并不十分看在眼中,只当他是最粗等的下人使唤。谢灵枢不敢反对更没底气甩手,捏着鼻子窝窝囊囊干了半天,见着人便也不分青红皂白,指桑骂槐地说你跟你哥哥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不安好心的主。没想到大小姐天生有脑疾,当下被他气倒,呼啦啦惹来一大群人,他慌了手脚连忙恳求将功折罪。夏圆圆的父亲、夏氏族长的脸阴得同天色没什么区别,如果他害得夏氏的大小姐就此晕厥过去,他毫不怀疑他和父亲会被扫地出门。

那个时候谢灵枢还不懂把情势想得太坏,没有想到若是夏氏直接在检籍时把他们父子直接交出去,占理又占势。又或者是与冷氏做交易,更差劲一点,对流民身份的他们来说,斩草除根也是无人会知晓的。

 

少女的面目非常英气,时至今日,谢灵枢早已记不起这个女孩子到底长得什么模样了,但女孩子的英气比她的面容更清楚地让谢灵枢刻在了记忆里。

女孩与他吵完架,治好病之后再遇见,却凶巴巴地问他,喂,你为什么不喜欢我?是不是因为我爹和我哥曾经想赶你们出去?有本小姐护着,看他们谁敢!

 

要说夏圆圆像不像她的父兄,那是十足十的很像的,可这话说起来,又不像是一家人了。谢灵枢愣是没想到还有这茬,可要是不答话——他还不至于送上门去被夏圆圆骂。真真假假的也难说该不该放心,谢灵枢只得按照常理结结巴巴地答应:谢、谢谢你?

 

然后女孩哼了一声,叫了他一声灵枢,得意地笑起来。

 

谢灵枢向阮青和讲述这些旧事的时候,说着说着,自己察觉出了一丝怪异,像夏圆圆这样的女孩子,其实是很不适合江东阴气闭塞的冬天的。

 

“后来呢?”

“后来?有什么后来?后来死了呗。”谢灵枢平静地说,这么多的年头了,除了平静他也并不能怎么样,“她被暗地里下了毒,我赶到的时候,已经救不了她了。”

他没有说他的父亲也是死于同样的毒,也是死于同样的他去得晚了无法施救,阮青和并没有问起这件事,连这也讲出来,岂不是会让显得趁机在说自己很惨了?谢灵枢是要面子的人,万万是不肯做这种事的。

于是阮青和点点头,又问道,那位送你善果的姑娘呢?

 

(3)

谢灵枢一般不会对阮青和说话感到非常惊讶,他保留的惊讶早在得知他的护法身份时用光了一次,又在得知这位护法尊者其实就是青光剑主的时候抽尽了一次,再多的,挤也挤不出来了。

阮青和也很爽快地向他解释,“你说的这位姑娘,哪里会在乎要不要去化解世间上的恩恩怨怨,只怕这恩恩怨怨遇上她,通通都被快刀斩乱麻了。”末了他又揶揄:灵枢,我听了这么多故事,你可是最不会讲故事的一个了。

谢灵枢转手就往他的药囊里塞了龙胆——他给七侠准备的,人手一份的小药囊。

泄实火,明眼目,好东西,就是苦了不少,苦死他!

 

冷霜霜也同样是个很怪异的女孩子。

谢灵枢第一次遇到她的时候,是五月初五的初夏。江东的地界,这个节气过成盛夏也是常有的。五月初五,邪佞当道,五毒齐出,家家户户蓄药蠲除邪气,谢灵枢也不例外。自打逃难以来,他难得乐颠颠地捧了一大束的菖蒲艾草,又仔细挑了苍术和白芷准备回去给父亲熏上一熏,日叶正阳,也好祛邪镇恶,保佑之后的日子顺利一些,父亲的腿早日好起来,他的医术也早日精进到能救到那群孩子们。

水边围了一群人在斗草,正斗得不亦乐乎,谢灵枢一心记挂着家里的父亲,家破以来他的精神一直恹恹的,不知今日的情况有没有好些……便只管低着头一轱辘向前走。

 

但他想避开的,往往都是避不掉的,绕了十八弯费了多大劲也照样扑到他的门面上,这点风飞虹风大少侠完全可以站出来替他作证。

“我看你就别挣扎了,”他抖着手去给飞虹诊脉,整节手臂上都能看见锁链拖磨的粗糙伤痕。极度渴血又坚持戒血的飞虹赤红着一双眼,嗓音在百年难化的冰洞里又冻又哑,直让灵枢听得耳朵都冷。“灵枢,你老实说,只有借天雷之威才能彻底治好我,是不是?”

风大少侠说这话难听,谢灵枢恨不得自己的耳朵一起被冻掉算了,最好两只都。

“我会想办法的,我还有办法的……”他猜自己多半是对飞虹那么说了,但飞虹被折磨得苍白瘦削、骨节突出到不太成人形的嶙峋面容上,一双眼睛出奇的亮,在寒冰里出奇的像是一把火,“灵枢,我相信你。”

谢灵枢不知道自己当时还有没有说别的什么,很大可能是着急又难过得什么都没说,但也不重要了,因为风飞虹接下来又对他说,“所以灵枢,你也一定要相信我。”

相信他能从九天雷动中拔除血瘾活下来,相信天雷劫毁了一身的根基功底也依然毁不掉他这个人,相信风飞虹始终都是风飞虹。

其实他本来是去安慰飞虹的,安慰他还有别的路可走,慢慢地治下去总是能见到成效的,可临了却反了过来,演变成他被疯疯癫癫的风飞虹安慰了,这样的事,谢大神医哪里还能好意思说出一个不字。

他终究放稳了手,又给飞虹诊了一次脉,在飞虹眼中那团火快要消下去之前,点头说了好。

 

就在他刚刚好走过这群人时,河里突然迸出巨大的扑通水花响,周边凑热闹与赶热闹的人此起彼伏地扯开慌里慌张的嗓子喊,有人落水了!来人啊!救人啊!

谢灵枢就没忍心迈出腿,探头探脑没探到有人救到谁上来的消息,忙抱着东西殷勤地叫道让让让让,个头小正方便了他灵活地在人群里窜出条道来。

事有不巧,他最不巧。落水的不知是谁——他打量着多半是外地迁来的,否则小公子都拍着船板叫着大哥大哥自己下水了,先头下去的一帮人还是没能游出多远捞上人来。如此看来,大约是对水性生疏得很了。

但那个下了水的小公子——哪里是个小公子,往水里一投身,整个人都原形毕露,显是个年纪与他差不多的小姑娘,旁人或是一时看走了眼,他接诊了如此之多的人,是绝没有理由弄错的。

最糟糕的是,这个小女公子,她看上去也是一样的不识水性。

 

这不是白白送命吗!

 

谢灵枢拿怀里的那堆药草敲了敲额头,实在是看不过眼了,他想。

压好药草和外衣纵身跳下水的前一刻,他听到了夏氏最难伺候的主人家、夏方之气急败坏的喊声:我看谁敢多管闲事!

完了。他一个猛子扎下去,不管心里咯噔一声:希望夏方之压根没认出他来,不然回去铁定是又要骂完再派些脏活来泄愤了,多管闲事必有现世报!倒霉,倒霉!

 

鬼知道他的祈祷会在什么时候有用什么时候反作用,他没空细想,救人救到底,捞上来了就紧接着按压和吹气,催人赶快把多余的积水吐出来恢复吐纳。夏方之却也不瞎,认出这个帮忙的正要扬眉怒骂,忽而转眼看到抱着被救回来的长兄喜极而泣的冷霜霜,顿时也不管谢灵枢救完人低着头左耳进右耳出了,喃喃自语道,原来竟是女扮男装……

谢灵枢双头盖在头上没敢去看人,心说你也竟是才看出来啊。

夏方之自然听不见,衣摆一撩,上前与人搭讪去了。有功夫不趁机溜的那就是傻!谢灵枢一小步一小步继而扯大步地缩回人群里,找到自己的衣裳和药草,发现几乎没有少东西,欣慰地松了一口气,又焦虑起来:不好不好,不知道父亲有没有等急了,他出来时贪玩,已然耗去不少时间了。父亲回回担心他,都会静不住地往外头寻他,可那副腿脚哪里能叫人放心得下。

 

冷霜霜蓦然挡在了他心急的路上,谢灵枢没有太注意她是怎么应付夏方之的,她的辫梢还有稀稀拉拉的小水珠滚落下来,外面罩了一件可能是她长兄的外衫,宽袍大袖的,好像能随时乘风而去,烟灰的色调又映得她分外容色浅淡。

如冷霜霜这样的女孩子,也同样是与江东暑气蒸腾的夏日很不相宜的。

这使他忽然意识到,面前的女孩子,是一位美丽的姑娘,就像娘亲与他讲过的故事里,在天阶之上织云布雨的仙女。

“小仙女!”他冲口而出,旋即自己红了脸。

 

冷霜霜轻轻地笑了,落落大方地回叫他,“少侠。”

她善解人意地对他说,“少侠救了我兄长的性命,我观少侠面有忧色,若是信得过我,不妨说出来,说不定我能帮到你。”

 

(4)

事情就是从此开始一发不可收拾的。

这其实还是要怪谢灵枢自己没防备,冷霜霜说要帮忙,他治疗父亲腿疾的方子里还差最后一味血兰花,高峰之巅,以他那会儿才刚开始练的功夫未必有十成十的把握。而他原本也没意料到冷霜霜会说,这个地方我去过,熟得很,不如我陪你一起去吧?

其后一切都很顺利,顺利攀上了高崖,顺利摘到了花,顺利下了山,顺利在山下分别,顺利地把整朵花磨成了药,没有任何势力盯上落单的谢灵枢。

 

——除了这朵花摘下来之后被下了毒,而谢灵枢的父亲服下了带毒的药,毒发痴傻。

 

谢灵枢第一次对着认识的、谈笑过的人拔出了剑。他看不见自己是什么表情,或许在冷霜霜的眼睛里是可以看到的,他的嘴唇在抖,泛着充血的紫红,他的眼睛像要哭,而他的整张脸都是奇怪的苍白,但是他没有再去看冷霜霜的眼睛。

他的手是冷的,脚是冷的,心口冷得沉下去,又砸出一片热辣辣的火来。

冷霜霜起初惊讶不已,等到谢灵枢耐着性子总结出所用毒药的时候,她终于哑然失声。

那确是冷氏一族从北方带来的毒物,她微弱地、没什么抗辩意图地说了句我确实不知道……可再多的不知道,也改变不了已然铸成的事实。

她不知道,知道的就只能是她的父兄,她又如何能指认是父兄有错?是父兄借机利用自己?

于是她闭上了眼,惨然承认道:“我是你的仇人,少侠,你动手吧。”

 

或是无辜,或是无意,或是脆弱,冷霜霜的眼泪坠落到谢灵枢死死握住的长剑剑锋上。

而谢灵枢这样的人用剑,永远不如看病时用针果断。

 

后来也是用这柄剑,谢灵枢亲手杀了冷霜霜的二哥和冷霜霜的父亲,冤有头债有主,他回想起来,觉得放过了冷霜霜是没有错的——但那个时候,会把所有局中人都牵扯进来的连环后果是他无法预料的。

他放过了冷霜霜,冷霜霜的二哥疼爱妹妹,鲜红的血痕还划在冷霜霜的脖颈上,他认定是妹妹被欺负了,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又一次故技重施,光明正大地毒杀了在谢灵枢治疗下渐渐恢复清醒的父亲,接着毒杀了方才治好脑疾被谢灵枢父亲拜托去寻找儿子的夏圆圆。

在谢灵枢回家的必经之路上,夏圆圆的指甲断得身边到处都是,地上凌乱的划痕里带着模糊的肉丝,都是挣扎过的痕迹。女孩七窍流血,红得让人看了发冷,还等着谢灵枢问道:“你、别难过,我问你,你说……我、我刁蛮吗?”

夏方之不知道妹妹的惨死,他正在冷氏做客,请人向冷氏议婚——谢灵枢不知道冷氏到底是如何看待这桩没成的婚事的,只知道他最后一次看到这位耀武扬威看不起流民的主人家时,他被从冷氏抬了回来,躺在粗糙的席上奄奄一息。

 

来不及多想什么,谢灵枢冲上去,本能地想要救他,遗憾,或者说不那么幸运的是,只多为他拖了一口气,让他亲口告诉了他的父亲谁是他们的仇人。

谢灵枢非常肯定的是,直到这最后一口气撑不下去,夏方之都没曾把他这个无异于下人的小角色放在眼里。

这实在是件很古怪的事,这本来只是自己家和冷氏一家的仇,而事到临头,夏氏一族却好似上上下下都全然忘了这码事——这已经变成了他们自己的仇恨了。

他顺理成章地被编进夏氏部曲,主人家的仇和自己家的仇,这对他来说没什么分别,早已、并且也应当在此时合二为一。

 

攻进冷家的时候,冷霜霜与她的父兄站在同一处,背后的灵堂里还有一樽正在停灵的棺木。哀乐凄凄,白幡幢幢,死去的人不会归来,活着的人却能到他们那里去。等到谢灵枢的剑在棺木前直插入冷家二郎的心脏,他把剑甩出来,鲜血便泉瀑似的喷溅到了棺木上,他才忽然忆起,当初在端阳节的水里救起来的那位冷家长兄,他的脉象虚弱,沉疴已久,难见生机,与自己诊治过的那场瘟疫里的所有孩子一模一样,甚至尤为严重。

 

冤冤相报,究竟是谁害了谁?

 

而冷霜霜死在了那场复仇之后的冬天。

谢灵枢没想到还会再见到她一次——在各自家破人亡,痛失亲友,彼此都有血海深仇之后。他收到了冷霜霜的书信和一个香囊,书信是用绢布写的,也许是怕他不看,所以一笔一划鲜血淋漓。

那时夏氏的族长也死在了那场复仇之中,料理后事是轮不到他的,大族之中总有自己的烦心事,他给所有下人们和他们的孩子看过病之后就离开了夏家,用自己攒下来的银钱盘了一间医馆。

书信的内容比它看着狰狞的书写方式要温和很多,罗列了当初冷氏所用毒物和解药的方子,不愿它从此之后再为害无辜。又说兄长病重,本想延请你来医治,只是得到父亲允准时,兄长已然垂危。又及,香囊里的东西是善果,娘亲曾告诉我,善果的种子可以化解世间上的恩恩怨怨。还有,钱塘真不是个好地方,我还是更喜欢从没有搬来这里的时候。若你来日想要离开,家母曾于湘西六奇阁中修行,你前去其地,自可隐居。

不怪谢灵枢心软,这信来得使人放心不下,他犹豫了又犹豫,难为了又难为,劝服自己便是为了这上面的方子,也实在该去看看写信人一眼亲口问问的。

 

说到底冷霜霜还是个很天真的人,谢灵枢对天真的人往往都会更加天真。

冷氏举族南迁,冷霜霜的娘亲迁葬到了哪里很容易调查,谢灵枢毫不意外能在那里找到冷霜霜——找到自尽在娘亲墓前的、带着微笑的冷霜霜。

谢灵枢就在原地又起了一座坟,他这一年里起的坟格外之多,剑气用来削石头削得尤其平整。死者已矣,他能够理解冷霜霜的脆弱,对冷霜霜而言,世上也没有什么对她来说需要不脆弱的理由。

 

而他也确实准备动身要离开钱塘了。

 

(5)

谢灵枢还是隐瞒了很多细节没说,比如说自己的父亲死去那段,又比如说夏圆圆和冷霜霜都帮过自己,还比如说冷霜霜的母亲和自己的父亲曾有一个孩子——那就太远太不尊重了。

阮青和便现听现用地叫他的灵鸽:“善果,善果,来。”

他等了一会儿,等阮青和撸完了善果的羽毛,心满意足地与他提起,钱塘啊,我倒是没怎么去过那地方,明光还与我称赞那里说十里荷花水明山秀呢,看来我还是不去得好。

谢灵枢是一定要与他梗起来的:去去去!你都没去过还说不好?钱塘潮,芙蓉花,鳌峰浮玉,鲸波飞雪,热闹人家。

阮青和负起手:“当真很好?”

谢灵枢迟疑。

阮青和又问他:“当真不好?”

谢灵枢摇头,他有点想要叹气的意思,而叹气与他那张脸是很不协调的:“其实,真的也没那么不好。”

 

钱塘这个地方,好像谢灵枢的每一次去留,都恰好赶上了它的冬天。

他这一次来这里,没有告诉他的同伴们,但他猜阮青和多半是不用他告诉的,他要祈祷的就是这位江湖闲人不要又到哪里去把自己搞得一身伤,然后玩一套雪夜入钱塘,闯门或是直接闯窗户地给他添麻烦。

并且他不能不管。

 

善果从谢灵枢的肩上飞开,咕咕叫了一圈,安安稳稳地窝在他取下来的道巾里,火盆旁温度渐起,它便暖暖和和地舍不得腾地。

而这和它们呆的地方本身其实并没有多大关系,只是升了一把火而已。

谢灵枢撑着脸出了会儿神,医馆重新开张了,要取个正式的名字才行,叫雨花殿的话也太显眼了,他还不想那么快就被当做众矢之的……但是灯笼还是要挂的,他会在这里过完新年,很该有灯笼在年夜里融融地亮起来。

还有……还有……

“哎哟!”他想着想着一拍大腿跳了起来,火盆里的火光被他吓得也闪了一下,“糟了!忘了告诉木易我走了!他可别把我的甘露子扣下来!”

 

<一个新年快乐的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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