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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S/沙穆】一卷冰雪

何须名苑看春风,一路山花不负侬。

原作背景,黄道篇后的一次旅行,没有常识

 

“我们还需要一个氧气瓶。”

贵鬼洋洋得意地在小型皮卡的驾驶座上按响喇叭,穆站在后备箱前清点买来贮存的东西:厚裤棉袜,保暖鞋,藏毯,登山杖,帐篷,睡袋,淡水,压缩饼干,口香糖,药箱,防晒油……沙加捡起一个小物件,煞有介事地问他:甚至你还准备了唇膏?

穆一只耳朵记着沙加,一只耳朵记着种类繁多的日用品,都在心里过了一遍,这才把那支印着英文的一支小管更往沙加推了推,要他收下,“为了在藏区度过白天,沙加,听我的。”

他说话的时候会愉快地翘起一点狡黠的尾音,本来生硬的文法就平添了几分笑闹的意味,显是他的心情很好。

沙加对此没有异议——沙加是个十分有主见的人,只要他想坚持,任何事情都能说出他的道理来,但如果对面是穆,他会更乐于说:“穆,你打算要从哪一站开始?”

 

于是穆在早春的日头里远望了群山,有雄鹰展翅飞过峡谷,叫得上叫不上名字的野花和花苞尖尖的桃树铺满了整座谷底,“就从这里开始。”

这里指的是嘉米尔,这就使得这句本来应该很有禅机的话,变得格外通俗易懂起来。

 

接着他们就遇上了第一道难关,冬春之交,河中水深冰厚,将将转暖的气温尚不足以融化累积了一个冬天的寒冷,车子拐到了垭口,轰的一声就陷进了才要开裂的冰河里。

起先只是碾过冰面的细碎声,还没等贵鬼数完咯噔,咣当咣当的巨响把整辆车都拉入碎裂的冰层。

沙加稳如泰山地坐在副驾驶座上,穆还在打火,贵鬼趴在沙加身上眼巴巴地:“先生?”

“没什么,”穆咔哒地拧过钥匙,笑着转过来说,“别担心,我们能解决它。”

 

——解决的办法是大家瞬移出来一起拉车,毕竟他们是圣斗士,别说拉车了,直接把车拎出来大概都只是举手之劳。但强行这么做的话,对冰面的破坏控制需要特别预计,以对策而言,说不上是最好的。

 

皮卡在沙加和穆的小宇宙拖行下,乖巧的就像春耕仪式上戴了红花的大牦牛。贵鬼看到,几步几步地跑了上去,问道:“先生,如果我们没办法使用小宇宙的话,那该怎么办?”

沙加一手控制着小宇宙,相当轻松地反问他:“你觉得应该怎么办?”

贵鬼犹疑地说:“先下车找工具?”

沙加嗤地笑了声,贵鬼就知道自己答错了,他摸摸后脑勺,倒也不垂头丧气,沙加便说,“不准用瞬移,不准用念动力,现在我把卡车推回冰河中,你自己去想办法。”

“啊?”贵鬼转头去征询穆的意见,穆抿唇乐道:“沙加出力多,我看不按沙加说的做也不行。”

这就是要考验贵鬼的态度了。说不好是早有合谋还是临时起意,贵鬼吐吐舌头,知道是逃不了这一遭,眼睁睁地又看着那辆皮卡滑行回了冰壑里去,做了半天无用功。

 

陷阱是天然形成的,冰面厚薄本就是风、水流与阳光的规律,何况这里终年鲜有人迹,除了穆来摘些稀有的药用植物——留一部分给贵鬼用,其他的拿到山下去交换衣食上的生活用品。贵鬼年纪再小一点时,穆随便他到村子里谁家去玩,但严厉地禁止他跑到这里来,哪怕跟着自己也不允许。

贵鬼的调皮是懂事的调皮,穆说不,他虽然抱着脚丫子好奇,却不会真的非要去试试。回到十二宫中后,他在圣域里到处探险,有那么一次撞到了沙加冥想的地方,沙加把他抓下来,硬是让他也跟着坐下。贵鬼便不时找几句话问他:又不是在嘉米尔,两个人面对面,还没话说那也太受不了啦!

说来说去,就说到了穆不许自己去攀爬嘉米尔冰川的事。

沙加在这句时说,那很应该,同样的地方自己不摔倒第二次,也不让后面的人再跟着摔一次。

贵鬼来了精神,缠着沙加要他讲先生摔倒的故事。

 

那时候是艾俄洛斯事件的第三年,在外修行的黄金圣斗士们回圣域述职,白羊座却再三推拒,无论怎么去理解,那意思都明晃晃的不肯回圣域去。这件事当然是不妥的,大家都是在女神像前发过誓的圣斗士,在沙加的道理里,大地的女神关乎正义,毋庸置疑。他自请去了嘉米尔,要见一见穆。

贵鬼咽了口口水:您和先生打起来了吗?

沙加诧异地否认:你怎么会那么想?我即使不去见他,也相信他的誓言从未改变。

 

穆不愿意回圣域,也抗拒见圣域来客,但终究还是能见一见他。

他们隔着喜马拉雅山壁的一座冰塔林用小宇宙说话,冰塔瑰丽琳琅,形状千奇百怪,拜佛的人看见佛法,祷神的人看见神迹,印度教的信者们说那是大天的林伽,天真的孩子们尖叫着它们好像要钻开天空。

探险者们颤巍巍地架起相机记录,唯恐脚下一滑,这珍贵的风景就会和相机一起跌进冰川里,等到来年、抑或几十年几百年后的冰川运动,才能再把它们捞出来见上一面。而学者们会一边警告危险一边叫人们小心地向下看,塔林底下有一层层薄薄剔透的冰芽冰花,仿佛等到春风过境,它们就能盛开出满川晶莹。

 

沙加问:“为什么不回去?”

穆远远地摇了摇头,“还没到回去的时间。”

沙加哦了声,“你有你的道理,那么没有其他问题了,我相信你。”

“……”事情在沙加那里总是简单,可这也太简单,穆向前走了一步,想要言谢,又想要看看沙加此刻的脸上会是什么表情——冰缝在千年万年古已有之的冰层下偷摸到了什么地步,是人们一时间难以察觉的。

就是那么恰好的一步,他脚下一滑,向前一跌,不知道为什么像是短暂地愣了一下,这一下把他往露出狰狞的冰缝里又推了一把,沙加在漫山长风里叫他:“穆!”

 

贵鬼听得紧张不已,情不自禁捏起了拳头,问沙加:然后呢?先生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在冰缝吞没脚尖之前,穆回过神来,一个瞬移又将自己移得远了,有几块碎冰落进张开大口的冰缝里,接着附近的冰桥也发出鸣响,穆对沙加说了他们三年里第一次见面的最后一句话:沙加!马上走!

冰缝下万丈深渊,气温奇低无比,埋骨数不胜数,更可怕的是冰桥塌陷,如果在这里被波及,没有圣衣庇护,即使是圣斗士也一样会受伤。

沙加瞬移走开不到一分钟,冰雪洪流铺天盖地,纷纷扬扬升腾起的雪烟弥漫了整个视野。

 

贵鬼便明白,先生和沙加说给他听的,总是他应该记在心里的。

他爬上车架,顷刻感到车长了脚,被什么东西拽着,不听他的话偏要沉到底下去,他急着要往外推门,好去呼救,但车身都半个陷在了冰川里,车门也被卡住,动辄都是死路。贵鬼急得额头冒汗,雪山里本就稀薄的空气更快地从他眼前散失,他眼前一黑,接着感到了一阵熟悉的、陪伴他长大的小宇宙:先生不会不管他!

他猛地扑到穆的怀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一张小脸憋得通红,穆蹲下来拍着他的背,哄他平复呼吸。“先生,”他闷闷地说,“吓死我了。”

隔了一会儿,穆没说话,他又说,“先生,我是不是想得太轻松了,没有小宇宙的人们,他们遇到这种情况要怎么办?”

穆平视着他:“等。”

“等?”

“等到有车辆经过,等到经过的人答应帮助他们,将他们的车拖离困境。”

 

那要是一直一直没有人经过呢?在这种海拔如此之高的魔境之中?

贵鬼没有问出口,他有瞬移,有念动力,有小宇宙,只是一来沙加不许他用,二来那种紧急情况下他自己也急得忘了,即使他有这么多,还是差点被焦灼绝望吞没,如果换了普通人呢?嘉米尔的山间,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他们能等到希望渺茫的救助吗?

“在绝境里,就算是等,也是等到你的自救。”沙加解答了贵鬼最初的疑问——虽说他按着别人翻开答案的过程实在异乎寻常。

贵鬼抱着脑袋思考了一会儿,忽然啊地又跳起来:“对了,车呢!”

沙加指了指,那辆出门就开始遭难的皮卡被他拖了过来,和刚被救出来的贵鬼似的,偃旗息鼓,一动不动。

 

好在它还不至于十分命途多舛,之后一路都平安无事,起先雪山都长得差不太多,直到又下了一千多米的海拔,山路上才逐渐出现了零星的人,其中有贵鬼在村庄里见过的,他们每个季度进山,常是为了碰碰运气,寻找雪山中的药材,比如这里人们信仰雪莲花可以包治百病,是雪山神女的恩赐。

也有贵鬼没见过的,有的人瘦骨嶙峋,有的人青筋毕露,有的僧人裹着红色的僧衣,手持转经筒默念经文,但无一例外,他们都在虔诚地磕着头向前进,这些人被晒得黝黑的脸上,表情都平静而敦厚。车子便走走停停,有时沙加会和他们辩几句经——他年少有名,在藏佛之中也广受欢迎,他一出现,就像是吹响了白海螺,僧人们都纷纷乐意和他多说几句。

贵鬼看到其中还有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便也扒着车问,那孩子有模有样地向他念佛号行礼,他身边的僧人告诉贵鬼,这是新一任的小活佛,这座山就是他诞生的地方。

等他们挨个说完,穆将后备箱里的水和食物分了部分给他们,苦修在乎自己恒心,也在乎接受与传递他人的善心,这是很不必拒绝的。

 

他们这一路走得都慢,临到晚间,他们还在半山里,所幸他们也不急,今天下不了山,那就明天再去。找到空地,帐篷被贵鬼三下五除二地支了起来——他是学修圣衣长大的,支帐篷对他连练手都算不上!不过小孩子,高兴得快困倦也快,没过多久,就在穆给他的睡袋上打了个滚,侧着姿势起了呼噜声。

穆在帐篷外烧火,藏地生火,用的都是牛羊粪饼,不然夜里总被冻醒,好在这是外面,不用太顾虑房间里烧完了空气怎么办。火光把他的半边脸照得温暖,另一边的火照着沙加:“你怕是让贵鬼心有余悸。”

“你不就是想让他心有余悸吗?”

沙加实在直白,“真是瞒不过你,”穆打火光里望过去一眼,“你都知道所以才要来?”

 

十二宫之战已毕,穆忽然提出要回嘉米尔一趟——这不稀奇,他在嘉米尔的年份远比在圣域要多得多了,圣域是他降生与结束的理想之地,嘉米尔的公馆里也还凝结着他的一段生命。

但这回他的说法却很稀奇:他答应了要带贵鬼往藏地去做一段短途旅行。

对黄金圣斗士来说,这种关于自己生活的理由都是稀奇的,艾欧里亚他们还没说什么,沙加接了口:你是不是也答应过有朝一日为我做导游?

穆像是反应了一下:我是?

沙加轻巧地说:你现在是。

好吧,好吧,穆就笑着答应他,为他留出了皮卡的副驾驶座。

 

“这是过去的结束,也是一段结束的开始。”穆低下声音,过去是十三年的属于他们的过去,要再度开始的却是二百四十三年前落下的圣战序幕,“你和我都知道。”

“我和你都知道,”沙加更知道话里所指,“所以你陪着贵鬼,为了你没有给自己机会——你怕以后没有机会。”

贵鬼似乎翻了个身,嚷嚷着什么青稞麻花的梦话,穆叹了口气,“你都知道,为什么竟也要选择踏上这里?”

这不是个好的预兆,穆想,哪怕他对自己舍得坏到谷底的打算,哪怕他们生来就不对生命有什么吝啬,可在战斗之前,可他对沙加,到底是不一样的。

沙加疑惑地“啊?”了声,大约觉得这不是个很需要思考的问题似的,不过他的理所当然还没出口,他和穆齐齐地被另一道声音吸引了注意力:断断续续,却接连而至,高亢,尖利,在无人的荒野里由远及近,起伏得瘆人。

 

小宇宙落下在他们扎营的谷地,安危并不很值得担忧,沙加侧耳听了一阵,问:“是狼?”

穆歪过头,神色意外,辨认说:“是。它们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我也是这么听说的,野狼数量稀少,北方的老人们说他们年轻时,年年都要和吃肉的狼斗智斗勇,近些年几乎销声匿迹,叫他们好过多了。”

穆唱了两句调子,沙加转过来问:“什么?”

“打狼歌,”小宇宙的保护外,几双绿眼睛幽幽地与他们对峙,“是村子里过节时会唱的,虽然叫打狼歌,其实也和你们那里一样,越发没什么可打的,只留下热闹的歌谣来。”

“果然正好,”沙加深以为然,“它都和你瞪上眼了,那就没什么好收着不唱的了。”

打是不必打,荒原里难得又有了奔跑的狼,但是唱一唱打狼歌给逼近的狼,那也不算多严重,说出去一定被米罗和阿鲁迪巴公评为黄金冷笑话。

 

不过说不准是不是野狼通灵性,被这赶自己的歌惹恼了,第二天沙加起来时咳了几声,穆原本正往后备箱里卷了帐篷器具,听到沙加脸色一变,立刻指挥贵鬼去把丢在里头的氧气瓶挪出来。

沙加平时闭着眼睛,不大看得出面上变化,但他这时确实有些不大舒服,理论上他也常常攀过雪山,或是苦行,或是访友,高山上的病还没有一次降临到他的身上。

“这里生病从来没道理可讲,你没有得过,以后会得,得过了,也还会再得,下一次再得,又和之前的高度、温度、准备没半点关系了。”

雪山的规则就是没有规则,穆抱着药盒过来,先俯身拿眼角试了试沙加额头温度——没有发热,目前来看是件值得庆幸的好事。沙加乖乖地听从指挥躺到后座上去,手脚上有些发麻的症状,他自己反而不怎么当回事了,“穆,经验之谈?”

 

“是啊,”穆不以为意,心中记着嘱咐他,“再咳得厉害,就要把氧气瓶给你先吸着了。没什么,我们是圣斗士,不会发展成大毛病的。”

生病的浑不像是沙加本人,他悠悠然地往深里问,“你得来这些经验的时候,有谁同你那么说过?”

穆便不能说话了,他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但嘉米尔的魔境要接纳他的生命,是没有任何特权可以行使的。

“沙加,”他避开了视线说,“何必再问已经过去的事情?”

“因为我是病人,”沙加格外耐心,“人在病中,重见昨日不能免俗,穆,你不许问吗?”

“……”沙加辩经战无不胜,这就真的叫人无可奈何了。

“不,”他招呼贵鬼坐回车里看着沙加,“你问我了,我总会说的。”话音很轻,语气随着他转动汽车钥匙的动作不容置疑,“沙加,海拔再下去一点反应会减轻,快点好起来吧。”

 

山里没有一条平滑的路,进来出去的人们都是循着河床找到方向,这些干涸的土路高一快低一块,处处不平,车胎压过去,就像是流星拳打气流,都反弹回自己身上,对病人来说很难是什么好的体验。

贵鬼人小鬼大,趴在沙加身边碎碎念,念叨了沙加一耳朵的嗡嘛呢呗咪吽。这也是沙加听过的,转山转水转佛塔、一路前往圣山圣湖磕长头的藏地佛教徒们,口中常常念念有声这样一句,乃是他们传统的六字真言,断除种种凡世病苦。

或许真言不假,或许稚子之心感动天,沙加的高原反应终究没有再恶化,氧气瓶没能派上太多用场,而他也能在这条坑坑洼洼的路上安然入睡。

 

再醒来时已到了山麓,行程也暂时停了下来,贵鬼正无聊地晃着脚,看上去全神贯注地在数脚的摆动次数和运动规律……大概是真的没什么可玩的,又不能走开。

于是沙加又看了眼穆,车窗摇了一边,开着另一边,雪光被日光照得稀薄,日光又被雪光映得发亮,他倚在摇上的窗边打盹,劳心劳力使他竟能在这刺目的光里闭一闭眼睛。

沙加坐起对贵鬼挥挥手:“坐不住就不必自困了,玩你的去吧。”

贵鬼高兴地跳下车——太高兴了,险些撞到头,他压低嗓音冲沙加喊:“我去看看附近有什么有意思的人,不会跑远!”

 

有意思的人,这是个随心所欲的定义,沙加坐回副驾上,吹着山麓渐渐放晴的风,想起自己上一次脱口而出的“有意思”。

嘉米尔位处边境——边境的意思放在嘉米尔,就是地缘复杂,四面八方往哪里走都是不同邻居的边境。雪山的天比恒河水上看出去的要更低,低得触手可及,也更蓝,蓝得辽阔透明,沙加从中借道很是寻常。

 

超日王纪元的每年正月十五,他都会前往尼泊尔蓝毗尼的花园,那里是佛祖诞生之地,娑罗双树的枝干就在头顶,佛祖出世的莲台就在眼前。日光极盛,风声狂呼,修行的人们恍若不绝,只静坐参禅。赤足在寺中行走,从晨起若隐若现的雾观至落日后满地的萤火,会感到天地之间如此荒凉,如此荒凉,却如此安宁平和。

蓝毗尼与印度近在咫尺,纪念结束后沙加走遍印尼边境,走到斧劈刀削的奇林峡时暂驻脚步:大地在此处开裂,人的伤口下是动脉静脉神经肌肉的错综复杂,大地的伤口却露出狰狞,撕开了表面的尘土,林立的山石笔直锋利,能将神的雷电一同刺穿。

 

穆从前同他说起过,从嘉米尔山下的藏民村子出发,驾驶一段时间,或是有毅力的人们步行也能到达这座峡谷——在这里的地界,毅力是有信仰的人们最不缺的品德。

穆是不回圣域,又不是与世隔绝与他隔绝,沙加有沙加的不问,也和穆一样有着他的不说,需要等到时间到来。等到那个时候,他们再将一切慢慢道来。

在此之前,他们尚能谈山谈水谈鹰过长空。

那里和冰塔林怎么瞧怎么算不得相像,却在成因上都离不了冰川融雪,想来也是这样的道理:冰川雪水能流淌千里之遥,冲刷出河滩海口,冲刷出古老的传唱,遑论是还没有走远的地貌,正在它的山脚下,当然无一不是它的得意之作。

沙加俯视着矗立的——既是刀锋,也是山峰——他一向会把事情想到遥远的另一岸,这很有意思,他豁然自言自语:隔着奇林峡也好,隔着冰塔林也好,在足够漫长的时间里,在万壑绵延的雪山里,都只是冰雪在为他们送信。

 

穆没有睁开眼睛,枕着车窗出声问:“在笑什么?”

这使他好似带上了几分闲散的惬意,沙加先拉他:“你又不是没有同伴,好好枕过来不好?”

“没什么不好,”穆这么说,往他的手臂上靠了靠,轻得像是叹息,“只是难免会觉得还没到累的时候。”

“这可未必。”

“这回你不说信我了?”

“不,”沙加说,“我相信你和我都会疲惫。”

一线视野里,有谁的气色才从苍白中转好。这个人没那么关切自己本身,所以情知世上另有人和他一样不够爱自己;这个人又爱世上所有人,所以深知另有人也和他一样爱着人。

这样的心情,只在彼此对面时言说一二,又不必言及太深。

穆拍小孩儿似的拍了拍他的手,将这份无言的默契拉得更长。

 

没用太久的功夫,贵鬼的嗓音一蹦一跳闪到人前:“先生!沙加前辈!不好了!”

穆转瞬坐直了身体,沙加也问:“出事故了?”

贵鬼不是一般的孩童,他七八岁里见过的大事快要赶上别人的一辈子那么多了,能让他大惊失色一路嚷回来的,先往事故上想,是准没错的。

姑且也可以说是事故——贵鬼张口结舌,结结巴巴,第一次撞见这种事:“先、先生,一户朝圣的人家,他们的车翻了!家里的夫人她、她……她要生孩子了!”

他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满头大汗,眼泪还往外涌,“好可怜啊,他们在卡车底下向我求救……”

 

朝圣在藏地是一家人的事,老人家倘若不能抵达,儿女们就会继承他的遗志,直到他们亲眼得见圣山佛光。过去的生命会在途中逝去,新的生命也会在途中诞生,生命的来来去去,是不计较人们在哪条路上的。

因此朝圣者在前面磕头,后面跟着推车、卡车、拖拉机,或是一家人倾家荡产连毛驴羚牛都带来,都是司空见惯的。

穆和沙加对路遇这样的一大家子并不惊讶,但出了这种事还是不忍见的,当即和贵鬼一同过去救人。贵鬼虽有念动力的天才,却失于精准控制——穆没有教他太多攻击人的法子,怎么算时间,他都是圣战过后的一代,学得会应付生活,在穆看来比起战斗对他要更加现实,更加重要。

 

对沙加和穆来说,念动力的控制顾虑就低得多了,他们行动很快,一边尽量轻手轻脚救出被卡的人,一边控制住卡车翻回来,不让燃油泄漏再酿出更大的事故。孕妇总得送回车里去发动,所幸这家人里的老人经验丰富,接生事宜很不用外行人们白担心。

沙加给骨折了的人接骨,有年纪轻的滴溜溜转着眼睛,很是怀疑他一个眼睛都不张开的人怎么治人——沙加懒得多话,招呼不打,不给人把痛喊完,就利落地把小臂扭了上去。

穆把药箱里的绷带拆开给他们缠上,痛不过的上了年纪的再递颗止痛药,但也只能做到如此:有痛呼一阵高过一阵,又一阵脱力过一阵地从车厢里传出来,这就不是路过的他们所能帮得了的了。

 

好在熬到最后是好消息,老人家报喜的脸笑成一朵花:母女平安。贵鬼也凑上去看襁褓,老人家认他是恩人,也抱得低了点给他就手看个方便。贵鬼喃喃说话,叫在场的大人们忍俊不禁:“她可真小。”

“我们没什么可报答的,就请恩人们为新生儿取个名字吧。”

孩子的父亲那么说,他头上还戴着一顶老旧的军帽,尽管受了不轻的伤,站姿依然笔挺,冲救了他们一家的年轻……甚至可以说是年少的人们行礼。

沙加倒不是没给婴儿起过名字,虽则有所中断,佛家赐名仍在南亚的大陆上存续。新生延绵不绝,他为此由衷欣然。

 

穆悄悄问他:“你觉得格桑怎么样?”

沙加想了想:“藏地上人们最爱格桑花,因而遍地都是格桑花。”

穆说:“是的,格桑花不是固定的花,凡是幸福吉祥,都是格桑花。”

沙加便笑道:“拿了一个绝妙的主意,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顽强出生的孩子,她的人生一定也能顽强地过得很好。帮助了这一家安置之后,他们慢腾腾地散步回自己的皮卡,贵鬼往手掌里捉着风,沙加忽然说:“其实每个人初生时都有自己的名字,穆,你也是。”

穆嗯了声,“你呢?沙加?你的名字会叫作悉达多吗?”

“是与不是,我这一路都走在了祝福里,我很感激。”

穆噗嗤一笑,“我本来还在想,如果告诉你我忘记了小时被起了什么名字,会不会显得敷衍,但你那么说,我也觉得我这一路走得还不错了。而且——”

“而且?”

“难以置信,我才想起你为什么也会踏上这段旅程。”

确是难以置信,道理太过显而易见,以沙加观之,当真能说上一句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明白——因为没有给自己一个以后的机会,又怕以后没有机会。

 

但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什么不明白的了,两人付之一笑,沙加转而提起:“对了,轮岗的时间到了,接下来换我驾驶吧。”

穆微妙地踌躇了一下,“轮岗没问题,认路也不是问题,问题是你不会被拦下来吗?”

“喔。”

“喔?”

“不试试怎么知道?”

“你其实不管拦不拦都会一脚油门小宇宙飙车对吧。”

“……”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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