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之旅路

问你千万里外新蕊开与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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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古

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国拟造谣:法兰西说苏丹曾打算将罗马皇帝的佩剑作为陪葬品,土耳其则说不可能。一切造谣后果都由弗朗西斯·波诺弗瓦先生承担。

土耳其共和国:阿米拉·阿德南

奥斯曼:米赫里马赫,土耳其语,意为太阳和月亮

东罗马:佐伊,希腊语,意为生命


国家之间有时也会说起过去,这点他们和人们毫无差别——没有人会喜欢把办公桌上的工作带到餐桌上去,他们也是一样,在战场剑拔弩张,在会上唇枪舌剑,然后在场下生活里,他们谈笑风生。

他们总有过去可说,这又是他们和人们的不同所在:人们过着重复的日子,他们过着重复的年份,周而复始,桩桩件件,都是太阳底下晒干了的不新鲜。因此他们说起过去,就像说起每一天一样普通,并不觉得那是该被收藏进博物馆里束之高阁的什么古董。


“说古的劲头无人及得上王耀,”弗朗西斯兴致勃勃地运用起他的数学家思维,“并且他有一套独特的分类讨论法则,他说的以前具体指多远以前,可以视谈话对象进行推导。就比如他和伊万说以前,那他一定在说一百年前,但他和费里西安诺说以前,通常都是在说两千年前——费里西安诺自己都未必记得!保准跟不上他!”


阿米拉因公对弗朗西斯和路德维希他们颇有怨言,私下里倒是很喜欢听弗朗西斯说故事。她对从前奥斯曼的经历记忆模糊,父亲阿塔图尔克教她摒弃帝国,拥抱世俗,后来不太平的世界依旧不太平,阿塔图尔克去世后,土耳其被他弥合的隔阂开始迸裂,动荡日益频繁,她的记忆片段被不同党派来回拉扯,本来就满地碎片的过去,更加叫她捡不起来了。

弗朗西斯就不同了,只要有合适的话题,他也会说起当年奥斯曼苏丹资助给他用来反对神圣罗马皇帝的达克特金币,亵渎神明的百合花与新月同盟使他直到后来也照样能在伊斯坦布尔的医学院中使用法语授课。他说起这些故事人人公认妙语连珠,连凡事都希望一丝不苟、将时间安排如工作的路德维希都很愿意在玛利亚(欧盟)睡前故事的床头让贤。


阿米拉手上有一套亚瑟·柯克兰送她的剑桥史,柯克兰在有段时间里很是热衷于搜罗各领域的专家编纂出版各种通史,内容十分庞杂,阿米拉至今也没有全部翻完,但她多少记得:“十九世纪开始的时候,在伊斯坦布尔大出风头的不是贝什米特先生吗?”

能让弗朗西斯觉得冒犯的事不多,阿米拉的这句更远远谈不上,他想了想,说演就演地把记忆里米赫里马赫的样子学给阿米拉听:


换上新装和菲斯帽的米赫里马赫看上去英姿飒爽,容光焕发,先前累积的伤病疲惫好像在她脸上一扫而空,当然,毫无疑问,暂时性的。弗朗西斯自己在这方面算是很有经验,反反复复,摔摔打打,何况拿破仑的事情尚且不远。不过他向来擅长于捧场,还是笑吟吟地夸赞了米赫里马赫的光彩,尽管这伤痕除了伊万·布拉金斯基和亚瑟·柯克兰,也有不少道是弗朗西斯的功劳。

米赫里马赫对这位老盟友嗤之以鼻,“你以前不远万里跑去给阿尔弗雷德助威,结果忙来忙去忙到最后,他还不是背着你跟柯克兰达成协议了,这才几十年,现在你又开始同情伯罗奔尼撒半岛上那帮叛乱者*,饿狼有胃口,也别被咬了手。”


阿米拉在脑中试图想象了一下奥斯曼的姿态,未果,只好问:“那你怎么说?”

弗朗西斯付之一笑——正如他在那时候所做的一样,“日子一久,猫狗交友,”他将谚语中的比方打得出神入化:“欧洲的局势就像海峡对面亚瑟·柯克兰那张倒霉的脸,说变就变,阴晴不定。我同情信仰主的希腊人,她也支持过反法同盟!”

阿米拉撇撇嘴,看上去很想说点什么:比如弗朗西斯真的需要信仰神吗?又真的会因为先前连异端都不在乎的信仰给出不合时宜的同情吗?

但她知道不论过程到底是怎样的过程,弗朗西斯说出的结果是对的:他仍是奥斯曼的盟友,苏丹的宫廷慷慨赠予了他们的使节许多宝物。


“赠礼的宝物?”

阿米拉问出来就有点后悔,弗朗西斯——通过各种心知肚明的手段——所得到的宝物比埃菲尔铁塔还要高得多,谁会记得铁塔上的一颗铆钉?说不准比那还要更加渺小,听说铁塔上的原始铆钉也能在收藏者那里卖出不低的价格。结局大概率是弗朗西斯挑一家餐厅边赏景边享受美食,这件事就不了了之。

也有另一种可能是弗朗西斯心情不错,亲自下厨哼着歌儿做他最擅长的红酒烩鸡……阿米拉在心里拉出一张菜单,已经预备点上几道以做应对,但弗朗西斯不声不响地打出了额外小丑牌,甩了她个猝不及防——

弗朗西斯居然在思考了一会儿之后说,“是有那么件有趣的宝物,就在那次和米赫里马赫见面后不久,她托付了一把佩剑给我。”

“只是一把佩剑?”阿米拉失望之余感到奇怪,“你的佩剑多到能堵塞博斯普鲁斯海峡!”


弗朗西斯肯定:“它只是一把佩剑,和那个时代的所有佩剑一样,雕满了十字架的花纹。”

阿米拉追问他:“那你为什么记得?难道异教送给你的更能让你想起你是教徒?”

弗朗西斯说:“异教?是的,它所有的经历都与你说的异教紧密相关!”

阿米拉的好奇又被勾起,幸运的是弗朗西斯这回没有把她的胃口高高吊起,又不当回事转身走开,要知道他在公事上总是那么做。

“它来自罗马最后的皇帝,却陪伴于征服者苏丹的生前,最终没有落入陵墓中长眠,它转到我的手上,至今仍望见天日!”


“——不可能!”

弗朗西斯诗人般的抑扬顿挫没有念完,阿米拉噌的一下站了起来打断了他。

近年来土耳其国内对奥斯曼的大风向再次转弯——反正这阵风总是在转,把阿米拉的记忆碎片吹的到处都是,阿米拉也会去看他们拍摄的影视编写的小说,试图找到些整合碎片的嵌合接缝。从看来看去中,她领悟到法提赫的受人欢迎,为此她不无好笑地总结出一个道理:只有三流剧作家才喜欢编排法提赫与希腊人的罗曼史!


弗朗西斯娴熟地给她递了瓶巴黎水,很久以前推销它的人都说它包治百病,神圣无比,事实上当然做不到,但在着急时停下来喝个气泡水,还是能叫人先坐下,容自己也容别人喘口气的。

“起初米赫里马赫告诉我时,我也以为她只是做客套文章,礼物和人一样,总要编造个值钱的来头。”

这话不假,阿米拉点点头,于是弗朗西斯慢悠悠地说了下去。


“你读上面的铭文。”

米赫里马赫不耐烦听弗朗西斯夸张的赞美,催着他低头去辨认佩剑上的希腊文,好在弗朗西斯早就在文艺复兴的年头学过,要解读并不费劲,剑上的字样也太过简单,只是一个名字,一个弗朗西斯在史籍资料里见过太多遍的名字:“君士坦丁皇帝。”

弗朗西斯倒不以为奇,拥有君士坦丁之名的皇帝在一千多年的历史里不算多,但也绝不能算少,没有佩剑的皇帝才惹人议论。

“哪一位?”

他顺口把对话进行下去,于是就听到了米赫里马赫的惊天回答:“最后一位,这是穆罕默德原本定下的陪葬品。”

“哪一位穆罕默德?”

“……”

弗朗西斯本就对这批礼物不大专注,一时没反应过来,话出口了意识到白问,和罗马最后一位皇帝名字相连的穆罕默德还能有谁?将罗马皇帝的殒身与罗马帝国的覆灭作为最辉煌陪葬品的穆罕默德还能是谁?


米赫里马赫冷笑了声,弗朗西斯举起剑,纹样繁复,雕饰华丽,做工精细,是很符合皇帝身份的东西。剑色如银,凛然华光,又很符合皇帝的结局。

他像后来的阿米拉一样用最常规的认知发问:“是苏丹的战利品?战利品永远是征服者们最好的墓碑。”

米赫里马赫没否认,想想也是,除了是战利品还能从何而来呢?“听说是在索菲亚清真寺找到的,希腊人说皇帝的冠冕和权杖都在这里被天使收去,暂时保管,等到他回来的那一天。但君士坦丁堡的所有建筑都归苏丹所有,穆罕默德在涂去教堂的壁画前,在前代皇帝们的雕像前找到了这柄佩剑。”

“雕像呢?”

“推走了。”

弗朗西斯听得有些替拿破仑肉痛,征服者们都有恺撒之梦,拿破仑也不能例外,他也曾动手将巴黎改造成心目中的新罗马。对弗朗西斯而言,尽管拿破仑与他的帝国已成为了翻过去的一页,巴黎城市却没有推倒重来,短短光阴而已,都还只是眼前不久的事。


这么一会儿,他肉痛完,又很天马行空地说些让人高兴的话,“我猜这个故事一定要有一个‘但是’了。”

比起苏莱曼,弗朗西斯并不足够熟悉他这位先祖苏丹的秉性。那时弗朗西斯自己也忙于百年战争的收场,但他多少从君士坦丁堡来的逃难者们那里听到一些传言,模糊地描绘出一位君王的轮廓:苏丹铁血无情,不为任何人事打动。

他把这个概述说给米赫里马赫听,他的盟友对这位苏丹的感情,大约也同他对拿破仑的一般,过去的风波早应平息,却在心底不肯淡去。

“他是个矛盾的人,”米赫里马赫骄傲地说,这骄傲使她的脸庞有若太阳,“穆罕默德冷漠,正如他也多情热烈;穆罕默德残酷,正如他也智慧宽容;穆罕默德擅专,正如他也一心虔诚;穆罕默德狡黠善变,正如他也如此专注执着。”

弗朗西斯愉快地表示赞同:“过去与你交谈我也会感到如此,究竟是你影响了他,还是他影响了你?”

米赫里马赫却立刻否认:“他不会被任何人所影响,包括我。”


米赫里马赫难得地叹了口气,又回到了故事上,“所以他叫我过去,把这剑交给我的时候,我不能不感到惊异。”

弗朗西斯肃然道:“愿闻其详。”


苏丹的年纪更长些,就已经不怎么出现在众人面前了,米赫里马赫也不怎么爱去托普卡帕宫层层高门后见他,她更喜欢走在君士坦丁堡的街头,或是去苏丹新成立的学校里学习波斯诗歌,或是和被选中送来的基督教男孩——未来帝国的帕夏们练习骑术与摔跤。

这很奇妙,她视苏丹为孩子,苏丹视她为有错就罚的普通人,在征服君士坦丁堡的那场围攻里,她为得到出征允准而做的努力和其他任何一个士兵所经历的都没有区别。

因此,忽然有那么一个晚上,苏丹派人来说要见她一面,请她去一趟的时候,她最先想到的居然是:我要不要也按照深夜面见苏丹的传统,像哈利勒帕夏做的那样准备一盘金子给他?

但苏丹都没收下哈利勒帕夏的金子,米赫里马赫也就只是想了想而已,想完了,不去做。


饮酒和暴食彻底摧垮了苏丹的健康,米赫里马赫见到他时甚至愣住了,她一向觉得苏丹年纪尚小,经验不足,刚从马尼萨快马加鞭地回到埃迪尔内来,指着地图上两海之间形如蝴蝶的君士坦丁堡许下梦想:除了君士坦丁堡,别的礼物我都不需要。

但苏丹已然被病痛折磨出了疲惫的模样,这很不像他,这不像也给他后面所说的话找到了一个很好的理由。

苏丹见她来到,打量之后先扯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他虽不把米赫里马赫当做与真主齐驱的神,然而作为地上的君主,没有谁会不乐意见到一个充满生机的国家。

他客气地让米赫里马赫与他一道坐下,他问:你见到过罗马吗?

他看起来只是想找人说说往事,米赫里马赫心说,我都还没有到这种年龄,我看我们能打到哪一块前方都看不过来……只有佐伊才会做这种毫无意义的事。

于是一个问起罗马,一个想起罗马,谈话在久违的时间面前开始了。


米赫里马赫说,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征服前夜,她的眼睛就像月光一样惨淡。任何人只要有了那样一双眼睛,就不会再活多久。我劝她既然还想多活,不如离开。

苏丹想起什么事似的,可能是想要笑出来,没成,反而变成一声痛苦的咳嗽,但他示意米赫里马赫继续向下说。

1453年的米赫里马赫对佐伊感到不明所以:宁可拖着风中残烛般的生命俯首许久,为什么却在这种关头又不惜一死了?

君士坦丁堡的夏天将要来临了,玫瑰花快要在城市里盛开,圣索菲亚大教堂旁的柏树四季常青,但今年也换了一批新的绿叶,佐伊早已看不见的眼睛比这所有还要显得明亮,她说:我的生命被城市铸造,我只将为罗马而献出它。

没什么所谓的劝降失败,米赫里马赫也不太在意,她对佐伊说:那你只能死在我的剑下了。

佐伊像一个诗人那样回答她:长日有尽,终有一日我会死去,但你的剑却无法杀死这样的我。


“也许直到今天,我才能听懂一些她那时被我嘲笑的话。”

弗朗西斯想起数百年前罗马法的复兴,想起这数百年前的数百年前,罗马在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一切,这一回的感喟变得格外真诚。


“——不说我的,还是接着说穆罕默德的剑吧。”

米赫里马赫一个弯又拐回来,在她叙述完和佐伊最后一场你说你的我说我的交流后,苏丹道出了请她来的真意:那把罗马皇帝的佩剑。


米赫里马赫不解其意,如果还要,苏丹有权决定自己的陪葬品,如果不要,又何以要郑重其事地交托给她?

她怎么想就怎么说,苏丹的答复却令她更加无法读懂了:事实上,连我也不能解释得清这么做的缘由。

举凡苏丹要做的事情,没有他做不到的,也没有一件是白白浪费没有来由的,即使当世招惹非议,米赫里马赫在后来也亲眼见证了他眼光之独到长远。

但这时的苏丹就像面对佐伊的米赫里马赫一样,怎么去看一些人,怎么都像隔着一层拨不开的月下迷雾。

苏丹说:我未曾亲眼见到罗马皇帝的尸体,只有他的这柄佩剑落在了原本的教堂之中,这证明了他们的神没有为他赐予任何祝福,他为城市做出的一切都是错误。

米赫里马赫应和他,觉得这听起来并没有哪里不对。

可苏丹又说:城市已归我所有,如你所看到的,她重新成为两洲与两海最璀璨的明珠,难道我要唯一的这柄剑也陪同我归于沉寂?

米赫里马赫反问:有何不可?

苏丹沉默少顷,脸上露出和小时候一样顽固得叫人恼怒的表情:我没有见到皇帝的死,他便一定在这世间,倘若他仍归来,这座城市里只有此剑还属于他。又何妨一柄剑的慷慨!除了我,还有谁会再三向这不被祝福的皇帝给予被拒绝的善意!


“自以为是,自行其是,”弗朗西斯尖锐地评价,“但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自行其是竟可以到死后,他们的关系也未必不可以说是一种浪漫。”


“——这就没了?”

阿米拉正听到津津有味处,弗朗西斯却眼看就要说完,即使这个故事搬出了米赫里马赫,搬出了伟大的法提赫,她还是对这件事的真实度表现出了不可置信。

“可我还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把这柄剑转交给你?”阿米拉不放过任何一个疑点。

弗朗西斯停了停,阿米拉看不懂他是否在这一刻为旧日无数次背叛算计的盟友真心悲伤,她毕竟还很年轻,经历的烽火都与他们时代里的不同。

“她的时间不多了,那时候的她即是她所见到的佐伊。”弗朗西斯这么说,语气就像在舌尖跳了个芭蕾,迅捷地滑到了轻松的另一边:“要是你还想听,就只剩下一句米赫里马赫的话了。”

“是什么?”

“没什么重要的,她只是对我说,即使是拖着锁链行走,你这样的人都能看出浪漫来。”

弗朗西斯说罢优雅地起身,“可是我们去看人和人的交集,认为生命住在浪漫旁边,总比说住在谜题的边上好得多吧?”


End


→奥斯曼政府曾将一把佩剑赠送给都灵使节,剑上刻着希腊语的君士坦丁皇帝。1857年,法国学者维克多·朗格卢瓦认定这把剑无疑是君士坦丁十一世的佩剑,是苏丹穆罕默德二世的陪葬品。


*指美国独立战争和希腊独立战争,哪里都有你法兰西先生。

 阿米拉是娘塔常用二设名。现代土耳其的民族认同建构比较混乱,所以她的记忆表现出碎片化。

 随大流使用玛利亚作为欧盟国际组织拟人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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