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之旅路

问你千万里外新蕊开与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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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箫】敛灼流

霜刃何当承玉瓯,依稀梅浅敛灼流。

仰卧起坐,手好生


 

朋友真心之道,由此开始。

 

酒尽散场时,朱闻苍日迟迟又把箫中剑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想了一遍。

按说这不能怪酒,早在约定不醉不归之前,这句话就被他们两个人一起岔远了,而他们两个一说远,那便连挽月都会成为一个很好的话题。

朱闻说母后遗女,做兄长的唯恐她十分孤独,忙忙碌碌一遭,偷来人间的种子想要逗她玩乐,据说开时遍地艳色,这露城却从无花开,可怜,可叹。

箫中剑不问为何,也许是露城太不毛之地,叫朱闻自己看了都嫌招待朋友太过寒碜不相宜,也许是这里距离火焰魔城太近了,什么都不用再多解释,又也许箫中剑早已什么都明知了,只是朱闻苍日在这里,他就作陪罢了。

箫中剑说:露城已有艳光动天下的火焰,令妹想必不会叹惋。

与其说是在安慰,不如说是一针见血,朱闻苍日闻言大摇其头,道是箫兄你此言可叫我这个做兄长的甚是伤心、甚是落寞啊。

箫中剑做经验之谈:亲人之间,有心意是好事,可用错了地方,受伤难免。

但是——他尚有未尽之言,朱闻便没有打断,而是等他说完:但是朱闻,朋友之间,我亦不愿再错。

 

朱闻苍日并没有那么乐见魔火,尤其是在朋友的身边看到魔火,可火焰魔城的火光落在箫中剑的眼睛里,宛如火苗落进温凉的一潭水里,火没有熄灭,水也没有烧着,静水随风,往往寻常,然则连火也静,何曾多见?

他自诩千杯不醉,酒量过人,当多半不是自己醉了看花眼的缘故,于是他便忘了先前那些话里话外还藏着的话,只接了这句问下去:箫兄你肯不叫我再伤心,我自是欢喜忘形。人家都说一诺千金,只是箫兄,散财容易,践诺却难,我与你闲游苦境,一路已是叫你破费再三,如今再叫你多添巨债,唉呀。

箫中剑慢慢地饮酒,酒是朱闻在天雷前出外游历带回来的,起先他打算故作洒脱地相赠弟弟一家美满,变化究竟不等人,还没来得及送出,天雷之下,他为魔界沉眠在了水云川林,酒跟他的心意一样无人需要,随他一道在水云川林底下不见天日。

而朋友来了,自然值得他以为最美满的酒,怕只怕还不够最好。

酒有浓香,浓烈呛人,一口下去,喉是热的,心肠肺腑都是热的。箫中剑却喝得很慢,看上去十分地不会喝酒,又或是这酒对他来说并没有所说的那么上头,又或者是傲峰的风雪实在太冷,冷到他误以为恶火坑旁烧出来的烈酒温度才是正好,他慢慢地喝完,早已饮尽自己杯中物的朱闻就看着他慢慢喝完。

喝完,他问朱闻说:朋友要给,是我舍得给,你不舍得收吗?

 

朱闻苍日语塞一瞬,事实上他发现了一件怪事:露城虽是他的家,然而自从来到此间,在谈天说地往来间占据上风的却变成了箫中剑,时时打他个措手不及,说不出应接的话来。

不过他再怎么发愣,这问题的答案是不会有第二个的,在箫中剑开始喝下一杯之前,他哈哈大笑:好说好说,箫兄舍得,朱闻苍日哪有舍不得,莫非箫兄以为是我不敢?

箫中剑又把酒坛子推给他:该你了。

 

喝得尽兴,该问的前事就冲到酒里,难免忘了。

 

朱闻苍日认定了就从不怀疑真心,但由此开始,又是从何谈起呢?

他便又要去找箫中剑,在门外等他一等到底的挽月气得银牙咬碎:“朱闻苍日!你不能跟外人分开多一刻,就能抛弃我们!抛弃你尊贵的身份!我看你连你到底是谁都忘了!”

话不用说完,朱闻苍日在心里数不到三声,鬼族的军师、他料事如神的表弟果然神出鬼没地从地里长了出来,伏婴师永远状似恭谨地低眉顺眼,像是随时守份,明白自己的位置何在,该说什么话,做什么事,绝不逾越雷池一步似的。

但他最好不要开口。

因为伏婴师一开口就说:“公主,魔界战神实力论尊位,自有资格不纳谏言,但主君怎会不识大体呢?”下一句又要说,“主君,这样对待公主可不是好朋友该教给你的,来日回归之后仍然如此,只怕难以服人啊。”

挽月赌气道:“你看他哪里有个想回归的样子!”

伏婴师便哄孩子一般哄她,“公主做此情切之语,主君怎会不知如何做才是最好?”不待朱闻发言,又慢腾腾补充,“若是先鬼族之王玄影殿下在此,必定也与公主一般失态,主君,可知先王最后惦念兄长之心?”

 

一唱一和间,就把朱闻苍日去路定死,还得拿早已死了的玄影锤上一锤,再好生钉牢,至于朱闻苍日还想说什么,那有什么重要的?

“好啊,好啊,”朱闻苍日甚至拿扇柄拍了拍手为他们鼓舞,“我之弟妹一向善解人意,帮我把话都说完了,我是不是一个字也不用多说了呢。是啊,你们说的都对,时辰已经过了一刻,我这就去找我不能分开的好友去了。”

“苍日你!”

朱闻苍日折扇一摆,“不送,不必送。”

 

露城虽能住人,深处到底荒芜,不比苦境中原,有柳色千里,垂杨紫陌,一剪红云,箫中剑且无这么强的好奇心探秩去,朱闻苍日既可惜,又庆幸。

可惜就可惜在,好奇心强的人,不免个性也有决断些;

庆幸就庆幸在,太过心软的人,心中便已不适合再压些什么了。

箫中剑不在露城深处,便只能在露城城楼了。

 

“一个没有好奇心的人,就算旁人要找起来也容易没悬念得很,箫兄你说,我方才发现的道理,是不是这么回事呢?”

箫中剑果然在那里,有心人一找就见,对面火焰魔城不熄的魔火映红了整片山崖,以至于难以分辨,这个人脸上的红,是酒后烟霞还是隔岸烈火。

“那你说,我站在这里,是为了没悬念的哪件事?”

对朱闻苍日的折返,他也丝毫没有感到不对劲,一个人若是从早到晚都与另一个人在一起,连不言不语时都在同行,这样的小事是绝不值得惊异的。

朱闻苍日了然道:“看来箫兄并非是在看解救月漩涡之机了。”

箫中剑悠悠道:“怎样说呢?”

“若是为月漩涡之事,我岂不是一猜即中了?”他将折扇搭上箫中剑的肩,“世上哪有这样简单的谜面,箫兄你是在看什么?”

箫中剑不瞒他:“看火。”

“……啊?”

 

朱闻苍日生在火中,长在火中,连出招行招都带着火气,火焰在他的手里腾飞,化成枪,化成刀,化成朱皇绝式贯天神印,实不知还能有什么好看的,不知便问:“箫兄,魔界的火与中原不同吗?”

箫中剑答:“不知,但以火而论,不论何处,看起来无差。”

朱闻苍日顿了顿,箫中剑是个说话时想得太多的人,恰好他朱闻苍日听者有心,也不知箫中剑这话到底是不是夹杂着关于“拯救水深火热之地朋友”的暗喻。

他还在想,箫中剑已经继续说下去了:“朱闻,初见面时我曾对你说,一个月之内,我有私事,就要返回傲峰。”

果然怪事频频,箫中剑格外多话,格外又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是——还真是,初遇相处以来,朱闻苍日事事都记得清楚,但——“等等,箫兄的意思是说要走?”

想走也是情有可原,毕竟挽月拦在当前,怎么看怎么都不是在热情好客,若是单单只有挽月也好说,但伏婴师也出现了,告别就成了早晚之事。

可是,早早晚晚,早晚到什么时候……他没想好,但绝不是现在。

怎么能是现在?

 

“不走。”

惶然未落,箫中剑立时已给了他安心。

“喔,箫兄如此痛快,为了月漩涡?”

箫中剑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虽然古怪,又像要笑出来似的,“我的朋友还在这里。”

于是朱闻苍日就重新高兴起来了,做朱闻苍日的时候,他自认为自己还是非常好说话的,“那箫兄你要返回傲峰是为了?”

箫中剑便又连他的目光一起带回去看着魔城冲天的火,“铸剑,”箫中剑说,“阴木天火,只待其时。”

“看来那必定是一把非同凡响的神剑了。”

“或许是吧。方才你问我火有什么不同,我在想,魔火里能锻出怎样的剑。”

可惜,可惜,狼叔一定爱听这话题,朱闻苍日连叹可惜,一句可惜是给不能亲自一论的补剑缺的,另外两句给他自己:可惜他有了箫中剑这样一个天下无双的知己好友,却不能领到狼叔面前叫狼叔看看,免得长者天天在恶火坑为自己一次又一次“胡闹”念念叨叨。

“箫兄可要取火一试?”朱闻苍日这话说的颇有几分真意在里头,“箫兄寒气天生,说不准当真能从中冻得一捧火来。”

他的朋友笑答道:“不若你从傲峰十三巅上取冰来,天火高热,冰川极冷,都是铸剑磨刀的好去处。”

荒城是去不成了,换成如箫中剑所说的往傲峰去,那也是个相当不错的提议,朱闻当了真,“好想法却之不恭,只怕我会畏冷,箫兄该当如何是好?”

箫中剑温和地随着他想一出是一出,“天火之时,傲峰十三巅上的雪都会融化,那时你许能在上面种起露城里的花。”

 

冰雪熔融、漫川遍野的盛景,爱风光的朱闻苍日是绝不愿错过的,何况这是箫中剑与他头一回说起来日。来日这种话题,譬如春时的雪,晚秋的叶,都是说了,就会在回头时消失不见的东西。

初见不说,是过去更加吸引彼此。

同游不说,是彼此天南海北共观江湖已是足够。

来日如何,闲得一日,便得一日,可箫中剑业已较他先开口了,世上虽没有叫他做什么就要做什么的道理,但有箫中剑的来日,他怎也没有不乐意的因由。

他欣欣然答应:“箫兄,咱们一言为定,天邈峰我邀你未成,这回你可要一尽地主之谊,领我这初来乍到的一游故人奇地了。”

 

他想问的那句话,最后还是在箫中剑所说的傲峰来日里消失无踪了,毕竟,在那样光明殊丽的来日之前,朋友真心之道,也正蕴藏其中,不必多问。

 

这本是个被拖延的意外,却成了此后他和箫中剑之间的一则并不怎么宽心的默契:有些话当时不及明说,事到临头,日后便是你知我知,再也不需要说了。

 

傲峰上的回暖他没有见到,最后以朱闻苍日身份给入魔中的箫中剑写信的时候,他反而感到也许没看才是好的,舍下冰天雪地里的箫中剑已经很难,银鍠朱武已经难以舍下更多了。

他在恶火坑安安静静地写信,前因后果,纷繁万事,要说的太多,而若箫中剑醒来,这些都不必说了。可不交代这些,那就只有一样可写的了:箫中剑。

这是朋友间最后的交谈,他落笔:从此以后,我们的友谊就有立场了。

写到这里他生出几分无用的庆幸,好在他早已告知箫中剑他是魔界大王。箫中剑不说信了,但他知道箫中剑已然信了。

这在他看来又很不该,若是箫中剑没有信,也许这封信当真会对他有用,若是箫中剑不知朱闻苍日要回到何方,也许他就会听从这个重要朋友的建议,好端端地回到傲峰深处去,参天之意,与风雪为伴,那样纯粹的东西才更加适合他。

尽心血,费力气,在这里写一封注定无用的信。朱闻苍日忽觉自己近来从未做过一件不可笑之事,枉然奔波,皆是徒劳,解法早已被伏婴师写在那些不是人画的符文纸里,由不得他自己做主。

 

越是讽刺的时刻,他越是想仰天大笑,没笑成。

月漩涡跟着补剑缺从外面不知哪里回来,补剑缺抖抖索索,头上还盖着月漩涡的外袍,说话也抖抖索索,出口都是冷气,恶火坑的火都往他扑:“来拿去!老狼就不信这把冰之涡里炼出的刀还比不过傲峰天女的天之焱!”

“多谢狼叔费心。”

补剑缺不满他这股颓丧客气劲儿,这会儿不说是先去烘干自己,过会儿定然少不了。朱闻苍日从他手里收起那把冰火双重的刀,冰火双重,这又是一个讽刺。

不愿细想刀,他就只能扫视一番月漩涡。

脱了外袍的月漩涡身量尚小,多半连黥武看着都能比他挺拔,察觉到朱闻的眼神,月漩涡警惕地向他抬眼。

喔,狼族血眼。稀奇、不稀奇。

 

补剑缺又匆忙冲出来打断:“喂,月漩涡,别干站在那儿,还不给老狼仔做你的去!”

月漩涡低低哼了声,大约是对被安排的工作有所不满,但也没有不听,转身自顾自去了。

下一句是对着朱闻的:“知晓你小子心情不好,心情不好也不能乱找撒气不是!”

朱闻哈了声,“狼叔既知我心情不好,也知我为谁心情不好,对月漩涡哪里能算得乱撒气。”

补剑缺声音还在打颤,打得一句“去去”说了好几个音,“去去去去,朱武,从前你领军也照这样撒气,鬼族哪里还有什么战神!”

朱闻这回笑成了,“狼叔啊,气他是真,不能找他撒气也是真。”

倘若月漩涡并不在魔界,或是受命时手下松些,箫中剑就不会因为他的消息自己跑到魔界的关卡里,也不至于在露城又把自己弄到伤重中毒。但也就是想想而已,症结根本不在月漩涡身上,他骗不了自己,箫中剑来露城,不止是为了月漩涡,朋友真心之道——没有月漩涡,只有朱闻苍日,箫中剑还是会来,他就是这样的人,聪明到愚蠢,聪明就成了可恶!

而月漩涡究竟在不在魔界也的确没多大关系,箫中剑现在在雪地里惨兮兮地满身疯狂,那不是因为他是月漩涡的兄长,真相是傲峰的雪,放眼过去,一看就知:那是因为他是朱闻苍日惟一的朋友。

交到朋友是福气,福气是有了,该付代价了。

 

代价是葬日。

他发扬箫中剑那股研究武痴绝学的精神安慰自己:一手葬日,一手却是箫中剑的回生,这代价可谓公平极了。须知回生这种事在先前的魔界闻所未闻,魔火焚烧过去,方圆百里还能有一个活人,那势必是断风尘装的。

他第一次做朱闻苍日,从武痴传人开始,到惟一的朋友结束,多半也能算是有始有终吧?嗯,还是个善始善终。

 

箫中剑果然好是可恶,偏不要这个他辛苦周旋来的善始善终,跟着素还真来找银鍠朱武的麻烦,帮这帮那找魔界的麻烦,没完没了,还会再来。

朱武第不知多少次对补剑缺抱怨箫中剑不要这个善始善终到底对他有什么好处,补剑缺两眼一翻,举着一截烧红的烙铁兵器撵他走:“有话你不会锣对锣鼓对鼓地对人说吗?我看空谷残声是个傻孩子,面对面也不会把你怎么样。”

朱武说:“我是魔界大王、鬼族之主啊,狼叔,万一我把他怎么样了呢?”

补剑缺道:“他入魔那会儿你早说了不正好,不就免得小婴替你操烦!”

朱武脸色一肃,重了语气:“狼叔!这种话别再让我听到第二次!”

再怎么说也得是他被补剑缺和戒神老者吓大的,而不是反过来,所以补剑缺毫不把他的翻脸放在心上,“你自己又舍不得,莫说老狼仔,放狠话也就骗骗你自己去!”

狼叔这说的就不对了,怎么会舍不得呢?朱武心中不忿,要是舍不得,银鍠朱武就不会从沉睡中醒来站在这不毛山道上,看着好好的觉不睡,难道要来烤这魔界的火?

 

银鍠朱武自认为将朱武与朱闻两者区别看待非常有说服力,起码他这位所向披靡的魔界第一魔都信了,深信不疑,奉为圭臬。

打铁要趁热,有些话只有在信心十足能撑场子时才能说出口,于是他从容纳谏,真的从不毛山道跑出去,又去见了箫中剑一面。

 

火焰吞吐着朱红,箫中剑就坐在火的对面,现在他离魔火近了,要采一捧火去铸剑,大约并不困难。

朱武不知道自己怎么还能有空想这种无关紧要的闲事,这一点儿也不“银鍠朱武”,反正一点儿也不是伏婴师和弃天帝他们要自己做的那个银鍠朱武。这都要怪箫中剑,朱武心想,要是自己不看到他,要是他不出现在自己眼前,银鍠朱武不是朱闻苍日这个结论他分明还能好好多撑一会儿,撑到他能做完银鍠朱武该做的事。

但这也不能怪箫中剑。一论没完,他又自己辩解。箫中剑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没有说,这个人只是不发一语地坐在魔火对面,火光又落在他的眼睛里,照他无声无息无滋味,是朱武并不喜欢的寂寞。

一个寂寞的人,或者魔,是绝不愿意他惟一的朋友也体会这寂寞滋味的。

朱武看见他的眼睛,情不自禁地也摸上自己的眼睛。

银鍠朱武怎么会不寂寞?

 

但银鍠朱武决心维持最后的倔强,始终没有跨过那道已经烧到眼睛里去的魔火。

“箫中剑,你知道这里没有你想见的人了吗?”

箫中剑虽然对魔界格外上心又格外不肯识时务,倒也没有不识时务到撂着魔界大王的话不理,朱武听得很清楚,他说:“我想见的人,他们自己知道我想见他们吗?”

反将一军,越发可恼,朱武冷哼一声,叫他也听得分外明白自己的气恼才行,“箫中剑,该见的你已见了,魔界只有面目可憎的魔,苦境中原的敌人。使命不可违,立场不可改,强求何益呢?”

——从前泛舟湖海同游山水时,他用差不多的话给箫中剑提醒要为月漩涡的事做准备:不是我要泼你冷水,自愿堕入无间,天仙也难挽救。箫中剑当时说那就唯有灭亲之赎,结果都是一样,箫中剑这个人说来比谁都无情绝情,做起事来,他永远也成不了他自己说的那种人。

箫中剑居然顺着问:“既然如此,哪里可憎呢?”

地方已经不是朝露之城而是火焰魔城,人也已经不是朱闻苍日而是银鍠朱武,居然还是被箫中剑问得沉默了一瞬。

只一瞬,箫中剑已自问自答道:“朱武,朋友之间不因面目变改而生可憎之心。”

这令银鍠朱武大为受挫,箫中剑叫朱闻和朱武,怎么能叫得自然而然,全无陌生呢?朱闻是平生至友,朱武是魔界大王,如何能等闲一视同仁?

他几乎要怀疑自己是否越活越单纯,又高兴自己心思能叫箫中剑一猜就中,再怎么说,那终归是箫中剑,是渺渺人世上只此一人的、能解他心事的箫中剑:“朱武,你就是你。”

非常妥帖的安慰,非常无用的安慰。

 

箫中剑站起身来,伸手就火,朱武不合身份地切切拦他:“箫中剑!”

火焰蹿升,遇上箫中剑的天生极寒,冻起霎那,又湮灭于无,箫中剑若有所思,“这就是你的水深火热。”

人并没有事,朱武便失笑不已,已经走到这步田地了,何必还惦念过去的话不放?魔,是不能回头的。

他从前不记得箫中剑这么能自说自话,想来还是与朱闻苍日久处的缘故。

箫中剑转眼看他,这个人的脸色还是同受伤中毒时一样寡淡苍白,眼神里却已并不如此了。朱武心中一颤。倘若是他们还在游山玩水,朱闻苍日定然会为此由衷欢喜,但换了朱武,此刻却没来由地悬起心来,为箫中剑,也为自己。

箫中剑对魔界大王说:“朱武,朋友真心之道,从哪里开始,就到哪里决定。”

朱武忍不住追问:“决定什么呢?”

火焰几乎要将箫中剑的长发燎烧似的,但他还是安然站在那里为朱武作答:“决定从此以后,你是不是你。”

抓到说话间的小尾巴,朱武又要笑了:“你方才还说,我就是我。”

“这是我的决定,”箫中剑注视着烈火之中,说,“端看你会有你的决定。”

 

然后箫中剑就从魔城火焰中离开了,离开很快,化一场雪光就不见。朱武不用目送太久,他直接跑到箫中剑先前在的地方,打算看看能不能捡到一两枚被箫中剑冻起来的火。直到被八抬大轿抬回露城,他都没有同箫中剑谈过来日,也就没有给箫中剑留个什么信物,他日相见凭此信物如何如何……苦境话本中常有这样的故事。

想来很是可惜了的。

被冻起来的火听起来还是异乎寻常了些,可能已经被箫中剑带走了,也可能已经被醒过来的火重新烧化了,朱武失望地什么也没有捡到。

不过这样也好,冰雪么,难留连,易消歇,一季之物本就不适合魔城,在烈火烛天的魔界,这词也并不是一个好兆头。

 

雪,是异度魔界对凋零与死亡的形容。

 

苦境值得一说的故事太多,朱武把自己的故事与箫中剑说完,间或说苦境的百年苦乐,沙草和烟,朝复暮来,到他们未及告别时仍然没有说完,也就没有提起过魔界的这句。没有说的理由也很简单:魔城从未有落雪,银鍠朱武亦从未体会。

银鍠朱武本当永无体会。

白日无穷无已,年光却急于云水,银鍠朱武决计不愿体会。

 

空谷残声是名好有个性的高手,箫中剑是他好有个性的挚友,但他们毕竟是同一个人,所以也对他做了同一件事:世上没有你愿意,我就一定要做的事。

“三弟说,血眼狼族之血有助铸剑。”

天邈峰刀剑相对前,箫中剑与他在不可多得的时间罅隙里闲谈,朱武以为然,“月漩涡这一豪爽,可叫狼叔也铆足了劲儿给我放血,如今吃足了苦头,连给我送行都不能啊。”

箫中剑说:“铸剑时,人的血比天火还热,出剑时何尝不是。”

朱武又不以为然:“你就是有太多的顾虑,才会每次出手都留下遗憾。”

箫中剑飘渺地笑了一下,“这一次不会了。”

 

——亲人之间,有心意是好事,可用错了地方,受伤难免。但是朱闻,朋友之间,我亦不愿再错。

朱武莫名觉得有些困惑,箫中剑是怎么把不愿再错同不留遗憾这两件事做到两相冲突的?他践行了后者,却对前者重重地失约。

他想说的太多了:箫中剑,你又错了,如果真心用对了,怎么会伤人如此之深?你已经错过这么多次了,怎么这一次还是错呢?

他几乎想要肆意无理地去怪箫中剑了:你果真是想弃朋友而逃!既然你说银鍠朱武和朱闻苍日是同一个人,是你想见的人,是你的朋友,那你可以去插手所有你想插手的魔界计划,你可以提着剑在火焰魔城外请战,你可以拦在所有魔兵之前,拦在银鍠朱武之前——银鍠朱武说你能不能插手能不能拦有什么重要!

银鍠朱武只有一个朋友,魔不能回头,但魔还是乐见前方有他的朋友。

银鍠朱武不在乎叛徒,因为一个叛徒可能改变战况,而唯有一个强者才能扭转战局,但一个朋友,无论如何也不应当背叛他的朋友,可倘若朋友成为了两人之间的叛徒,再强的魔界之王又有什么法子可想?

 

箫中剑连飘渺都跟他对着干,他在说完脱蛹而出的朱闻苍日后,又支起涅磐剑,非要与朱闻苍日站成相对立场,朱闻苍日不做两人的叛徒,所以从不强求他,他便心满意足地仰起微茫的视线,去看天邈峰的雪夜,“朱武,月相盈亏,不能回头,纵使不能,阴晴圆缺也依然如是。”

他的眼睛从未有一刻如此温柔,而又如此愉快过。

银鍠朱武不可能拒绝这样一双眼睛,更不可能在这双眼睛下继续自欺欺人下去。

 

我答应你了。他对箫中剑说,涅磐剑落下的地方渐渐有花盛开,和他年少时妄图种在露城中的一个模样,但他没心思去看。等到雪也不那么绵密纷扬时,他又轻声说话,怕扰人好梦:但,犹解多情,不记多情,箫兄,一任天风蔽月明,你才是那轮月相啊。

 

人的血比天火还热,恨长风得到的结论反其道而行之,他对补剑缺说,原来人的血比弃天冰岩下冰之涡的冰川还冷。补剑缺啐这话是胡咧咧,把接续好的站风月往面前一丢:现在是魔界战神第一次杀人吗?

恨长风笑比不笑还难听,杀人,不是第一次,杀人之后原来那么冷,却是第一次体会。

念兹在兹,怎么会不觉得冷?恨长风盯着斩风月,刀锋重铸,刀刃流光,怎么看怎么是一口宝刀。

可恨长风看的不是这些,他看到淬炼磨砺,再经火洗水浇,顺着刀身滴下的,仍是箫中剑的血。血冷在他的刀上,冷住朱闻苍日的真心,冷在他的名字里,惊起漫川雪,浩荡风。

补剑缺只能说他:我瞧着你也怪冷。

恨长风道:无碍,我尚有涅磐。

 

涅磐在他手底下救过不少的人,恨长风与携手反抗魔界的各路人马合作时,偶尔也会有人赞赏它,他便难得高兴,应声道是,它生来本就该为救人而不是杀人。

赭杉军看的比旁人要高一层,四奇之冠,伏婴师热衷的麻烦,谁和谁都是老对手了,他看出什么,恨长风不诧异。有那么一次,他调息完毕,对远远静坐的恨长风言:“我观此剑,式开圣光,剑性空灵,非是凡品。”

恨长风颔首:“阁下大家。”

赭杉军意在下句:“光华至清,只怕功体不合,反伤其身。”

恨长风仍是一动不动,谢绝了赭杉军的提醒或是试探,那都没什么所谓,“无碍。”

 

四奇之冠不擅矫饰假话,天之神器,空谷禅音,涅磐确与银鍠朱武功体南辕北辙,十分不合,但涅磐自到他的手里,便是改行纳真神诀,也当真从没有伤害过他。

名剑铸手金子陵曾有豪言:世上岂有刀制人之理?只有人制刀之能!但涅磐毕竟是涅磐,他在朱武的手中,就如在箫中剑的手中一般流光。

但怎么能一样呢?

补剑缺也曾为功体相违却不相误之故百思不得其解,天火与魔火,怎么能铸造出同样的一柄剑?莫不成他老狼真的要搬到傲峰上去受受冻一访天女……

恨长风与涅磐对坐,一如当初他与箫中剑隔火相见,此题他有解,难与人分说。以火而论,何处看来皆是无差,结果有差,差的只是人心罢了。

但他又无解:不知涅磐剑里究竟是铸进了箫中剑的心,还是他的心能令涅磐感知。

他更希望是前者。

 

箫中剑留剑留情,为一个魔,也能领悟天意。

而或许也只有这种时刻,银鍠朱武才会发觉人和魔是不同的,漫长的魔生里,失而复得,终归所有,该是他的不论想不想要总还会是他的。可该是他的知己,魔火之中,就只能遗他心底一地灰烬。

如果涅磐剑只能看到这样的心,那也着实太辜负了。

银鍠朱武为剑心软,为情心软。魔界与他烈火,箫中剑与他涅槃,恨长风便小心将剑笼回剑袋,侧首低低絮语道:箫兄,承你一诺,此心不改,你且看过去之人,将行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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