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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光/藏史】十年灯

※一个看了政法机关眼中的彼此以及深夜聊法制节目聊来的谜之现代,提及专业基本不熟,写了都是案例里看来的,不要纠结它!!!()

※忘了啥时候发过又屏了就删了,年末收拾一下箱底还是扔出来吧

 

1

水老夫人在这年春节将要到来之前病倒了。

生老病死,人生逃不脱受几场难。老人这事儿早有征兆,秋天时史艳文就忧心说母亲瞧着不是很有精神,去医院看了一遭,也没查出哪里当真有太大的毛病,只是如常将养锻炼,结果在春节前还是出了事。好在史艳文一直警醒着,虽然年关忙是忙了些,也没一下子弄得人仰马翻,只是这么一来,到底是过了个提心吊胆不那么是滋味的春节。

史艳文父亲去得早,去世前做到了大法官的级别,他家中注重传统,逢年过节族谱能背得一清二楚,再往上倒三代,老一辈的英雄功勋勋章锁在铺着红绒布的抽屉里被擦得透亮。父亲希望他继续读政法这条老路,他便也没什么选择可言,先考了体制,呆了没几年出了些事,又自己去干了律所。工作稳定之后他本想把母亲接来与自己同住,也方便照顾,但水老夫人念旧,不肯离开老家,念叨人哪还是要落叶归根,怕以后找不到自己的根在哪,史艳文也就不好用为你好的名义拂逆老人家的意愿,只好托老朋友燕驼龙请了靠谱的保姆陪她聊天唠家常,自己得了假多跑一跑城际高速公路,风雨无阻。

 

俗话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放到史家就一个字不准。春节放假时他成天地守在医院里,初七上了班,抽空也要来看一趟——医院对探视时间有严格管制,并不是起早贪黑就能赶上的。陪着做做检查,或是询问医生的查房结果,把忌口和用药记得比天天厨房上的食谱还精细。水老夫人年纪大了,肌肉萎缩得厉害,很快坐上了轮椅,史艳文常常推她去病房楼下的花园里晒晒太阳,病人们在病房里呆不住,都爱往那儿去坐坐,看棵草都觉得格外新鲜。有时水老夫人说自己能走,史艳文便小心扶着她,一步一个脚印,也不觉得这一步迈得有多小,走得有多慢悠悠。小护士们都夸他细心耐心,他苦笑说这本来就是他该做的,为人子,也就只能与天争争这些琐碎小事了。

 

综合性医院占地广,十几栋不同科室的楼绕得人走迷宫似的晕晕乎乎,病人休息的花园旁边开着一家星巴克,水老夫人在阳光底下跟同来坐坐的老人们聊得正开心,史艳文便去这家星巴克里买杯咖啡坐坐,这会儿的人流量并不算大,他个性好说话,等咖啡时柜台里的兼职学生便同他聊聊天开开玩笑,道是哎呀史先生你又来了,昨天你来的时候脸色可难看了,在这儿看了半天不说话,我们都猜你是不是刚接了棘手的案子,连衣服都是黑的工作服没来得及换。——他平常不上庭不谈工作时,穿浅色的远比深色的多。

史艳文一愣:昨天你也看到我了?兼职的学生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恰好时间到了,又叫他去拿咖啡。

 

咖啡是今天特意给他推荐的新单品,史艳文拿匙子慢慢搅了搅又放下,倒不是喝不惯,只不过先前的话一直在他心里绕,绕得连咖啡都没心思去尝什么味道。昨天的日程表满得吓人,有一间规模颇大的顾问单位又堆来了不少劳动仲裁,大学生有些来寒假见习的,要抓紧时间把他们的社会实践证明办完,还有客户们说好了似的,不约而同都选在这一天向他进行咨询,等他忙完了,一整天24小时也差不多要过完了,中途他给母亲打了个电话关心身体,其余更多的空闲却是再也抽不出来。

手机在他手里打了个转,可以说,他玩手机玩得很熟练。他算了一下时间,觉得这会儿工作时间打电话也许不是个好主意,叹了口气,停在通讯录“小弟”页面的手指到底也就没有按下去。

 

2

史艳文其实不是家里的独子,尽管他有多少岁,就做了多少年的独子。父亲史丰洲和母亲水老夫人当年生的是一对双胞胎兄弟,史丰洲有公务亟待处理,从医院离了一阵,双胞胎跟着母亲睡在病房里。那个年代的医院管理不严,监控摄像头之类的更没有发展到现代这么普及,有心人花点钱弄个白大褂,或是干脆瞄准哪个护士丢掉的旧衣服,戴个口罩,轻轻松松就能混进病房。生产耗去了水老夫人绝大部分精力,她睡得沉,孩子被抱走的时候,她手边的柜子上还搁着为他们俩取名的新华字典。

等水老夫人醒来发现,全院也找不出这样一个没有人留意更没有特征的小护士了。也许是因为一下子抱两个孩子太显眼,偷孩子的人只选了一个带走,被抱走的那个也许是被卖了,山沟里,乡村里,生不出男孩子的人家总有盯着这渠道的。被卖了已经是最好的情况,倘若是丢了,或是其他的什么——买卖器官的传言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甚嚣尘上,闹得人心惶惶,对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来说,显然不是什么只能当成故事过耳就忘的话。

 

把这个孩子找回来,是水老夫人毕生的愿望,她一直惦念着这件事,从小也没有瞒过史艳文,史艳文也把这件事在心里装了许多年,成年上大学和从业之后也留意调查过,但陈年旧案,事件中的那名伪装护士始终杳无音讯,突破口也就很难从空气里突然冒出来。

而等到这个突破被直截了当地捅到眼前那一天,实在是打了史艳文一个措手不及。

 

工作性质的缘故,史艳文会接触一些富商,梁皇无忌就是其中一位固定的合作对象,在各种意义上,梁皇无忌也都是一个很好商量的人,因此他向史艳文咨询收养程序的时候,史艳文也并不太意外,放到外界说,慈善事业家基本就是大众给他的印象标签。

梁皇无忌有收养计划的女孩叫忆无心,据说是弃婴,住在他常去的儿童福利院里。史艳文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前段时间电视台搞过寻亲活动,主角之一正好是这家福利院里的,忆无心跟着出镜了一次,女孩儿年纪很小,但已经能看出来长得清秀机灵,很是讨人喜欢。大约也是因为这样,史艳文看见她觉得面善极了。

私底下史艳文是把梁皇无忌当朋友看的,这事儿听完就在他心里落下来,那段日子他不是很忙,周五了也没什么新案子,惦记起这码事就去福利院看了一趟,不知道应该说去的太巧还是太不巧——总之他去之前一定没有意识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和母亲找了那么多年的小弟,被他一眼看了回来。

 

出门进门,两人当着忆无心的面撞上,字面意义上的面面相觑,双胞胎,从基因学还是别的什么的去分析,结果都是长了同一张一模一样一看就是亲兄弟的脸,对面照镜子似的。忆无心的眼睛眨啊眨的,史艳文吃惊地抽了一口凉气,结结巴巴地喊人,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喊什么,你、你是……喊了半天没喊成句,对方没好气地回他,你什么你。

史艳文感觉自己应该是瞪大了眼睛,一句话也终于能说全:这声音,你是罗碧?

 

事情比史艳文预想到的复杂。

 

工作这些年,他不是没有接触过儿童走失或被拐卖的案件,有一些侥幸找回来的,孩子多半长得挺大了,与原生家庭的关系便十分尴尬,融入不到一起去,更加眷念养父母的家庭,感情上容易恶性循环。要么在孩子心中生恩不如养恩深,要么是在养父母家过得不太好的,对亲生父母更没有多少感情,父母往往会因为愧疚而放纵,这一类的不免容易游荡在违法犯罪的边缘上。每一种都不很好,史艳文想过许多次,假如有一天自己真的能找回弟弟带他回家看看,会是哪一种情况?想来想去,终究还是希望未曾谋面的弟弟还是要尽可能地过得好些,而不是生来就遭逢波折还要再添多灾多难,那太令人难过。

但他从没有想到,他业已与这位小弟相处多年了,而显然他的小弟比他知道的要多得多。

 

罗碧是本市另一个区的刑警队长,市里有过不大太平的时期,他带着队伍破了不少大案专案,估计该区的刑警队办公室收锦旗收到挂不下。本来和史艳文挨不着,他的辖区在北边,史艳文工作的地方在市中心。但公检法互相之间的看法一向缠杂不清,合作愉快皆大欢喜,合作不愉快才是常态。

 

从前史艳文上大学的时候搞社会实践,可以和外校合作,系里有热情的同学关系叠关系拉了几个隔壁学校的来,其中就有罗碧,但罗碧脾气好似很拐,事到临头要见面了,不知怎么回事又说退掉。而等到史艳文入了体制,不免与公安打打交道,听人说起罗碧,也都说是雷厉风行的一个传奇风云人物,只是脾气不怎么样,仿佛很容易跳过生气的环节直接发怒。史艳文听到了一般只是笑一笑,能在刑警队里干得风生水起且口碑不坏的,脾气再怎么不好,也不能掩盖他周全的警惕心和细致的审视能力。——对罗碧其人,他在没有相交的暗地里还是颇为欣赏的。

直到后来神蛊温皇来咨询一个案子,温皇从前帮过史艳文的忙,且并不是要求审判结果的过分要求,史艳文也就姑且听之给些力所能及的建议。温皇是搞医药的,医药行业的案件大大小小层出不穷,这事儿不怎么稀奇,但温皇问的其实不是什么非常难解的问题,末了史艳文说具体还是要完整的药品检测报告单,确认其权威性。温皇留了一串电话,说不巧,我刚好明天还有其他的事,到时要拿资料,麻烦史先生你打这个电话,尔后漫不经心地补充说,哦,这是罗碧。

 

史艳文打过去自报家门,把来电目的说得清清楚楚,结果半天没听到动静,险些以为是自己这边坏掉了,难免对好不容易开口的罗碧声音印象深了那么一点。

那会儿的罗碧听上去非常不耐烦,仿佛还有那么一丝怒气,情绪化得厉害,噼里啪啦地透过手机屏幕延烧过来,像是要赶快烧完这通对话。最后去取材料,对方人又换了千雪孤鸣,千雪孤鸣看了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就好像也有火在燎他的脚一样。史艳文一边翻材料一边回去的时候还在疑惑,如果只是因为职业,他也少和罗碧的辖区打交道,罗碧其人到底怎么想的,叫他实在猜不透。

 

如今霍然洞开地能猜透了,又不是滋味。

 

没提DNA或是什么亲子鉴定的科学,看完了忆无心,史艳文邀他去吃饭,不一定是饭点,也不一定饿了,反正有话想说无事可做的时候吃饭总是个再好不过的借口,不过罗碧不怎么想跟他吃饭:“我不想下了班得了假还要应酬交际。”罗碧这么宣称。

谁喜欢没完没了的应酬呢?史艳文格外坦然地点点头,我也不喜欢。

罗碧瞪他一眼,威慑力比史艳文强多了,看那意思大约是嫌史艳文你做了那么久法律工作竟然听不懂好好的人话——不好的人话也得听懂。

但史艳文铁了心地听不懂,他也不能上去摁着史艳文强人所难,“我们去吃饭吧。”史艳文收敛了起初那点子惊吓,又轻轻地说。

罗碧不想理他,他深觉得自己这一趟来的不是时候,简直有了一种小学考完试发现选择题做错,想让时间倒流回去一巴掌打翻当时的自己重选一遍的强烈后悔感受。

可惜选择题错了就是错了,试卷发下来,扣掉的分就是扣了,这一趟来都来了,他还真不好意思伸手去打笑脸迎人的史艳文,哪怕这笑脸他有点膈应。

也不是说假,虚得慌。

 

当天还是去吃了饭,各人点各人的,跟谁不论,好歹也是吃顿饭,点个单还要委屈自己,没必要。等餐的时候史艳文拣些有的没的事情说来打发时间,最后话题转到忆无心身上,说道我看她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罗碧打断他,说服务员上菜来了。

史艳文回头让开点空间,对服务员说谢谢,然后拿那双温润却敏锐的眼睛去看罗碧,打断匆忙得太是时机,但罗碧大喇喇地给他看,还挑衅似的横眉冷对吐出声嗯?也不知道两边到底哪边是职业习惯。

唉,史艳文想,不好,这可真不好。

 

食不言,寝不语,两人吃东西的习惯都很好,或者说是都不愿意先开头破坏心情,过程中一直没有人开口说话。周围只剩下店里播放的音乐,婉约缠绵伤情的,基本都唱着悲苦收尾的爱情,尽是罗碧不喜欢的类型。过了一会儿,史艳文把汤碗搁到一边,慢条斯理地收拾好自己,罗碧已经吃完了,见他终于有所动作,眉毛一扬,整个人又情绪化起来:“别说废话。”

“小弟。”

而史艳文应该就是那种擅长跟他唱反调的人。

罗碧当即反唇相讥:“我不听废话。”

“母亲她很想念你,我也很想念你,”史艳文切入正题,又叫,“小弟。”

所以说史艳文的笑脸虚得慌呢,罗碧把身份证朝对面一丢,“看清楚,”他眉毛一竖,“我这些年有家有学有工作,有自己的身份过,不需要你迟到的同情。”

这话依稀有点抱怨的意味,罗碧回味了一下,觉得不够妥当,生怕史艳文逮着这里反呛回来没完没了,律师么,最擅长抓人话柄。他酝酿了一下说些什么去挽救,看见史艳文的手指压着桌面送到他眼前来。

史艳文松开手,露出一张薄薄的卡片,他平平常常地看着罗碧:“这是我的,上面的生日也是你的生日。”

“……”

罗碧想,史艳文果然就是那种擅长跟他唱反调的人。

 

虽然唇枪舌剑,见面还不至于尴尬僵硬,但也没有更大的进展,认亲又不是搞节目效果,哪做得到一蹴而就,罗碧不愿意松口,史艳文始终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水老夫人,一来不想让母亲白白惊喜再失望,二来也不想用母亲的迫切去给罗碧压力,等自己慢慢周旋下来,总会有个两全的办法。他一向相信自己能解决他要面对的所有事情。

好在罗碧虽然没松口,倒也没坚持避开他,两人有时还是会在福利院周围遇见,史艳文邀请他一同走一段路,没什么特别目的,单纯压马路,罗碧陪他走完了,才反过头指责他莫名其妙。

该不假辞色的还是不假辞色,指责他从来不藏着掖着,又做不到全数把这人的话当成耳旁风,罗碧自己也觉得确实有够莫名其妙,想来想去,结论还是可见史艳文这种人就有把身边的人带的莫名其妙的本领。

 

3

收养毕竟是个麻烦的过程,梁皇无忌提了提打算,也不能立刻就揽到自己那儿去,史艳文心里装着这件事常去瞧瞧,进而便发觉,罗碧回回都必定去看忆无心。尽管与史艳文的面相如出一辙,摸爬滚打的刑警生涯还是给他凿出了一身风沙的野性,往那儿一站像是要直接给空气划一刀撕裂开,普遍意义上来说,并不是非常受孩子欢迎的类型。而忆无心很喜欢他去,回回都很黏他,离开的时候说了再见还是眼巴巴地盯着门外。

小孩子的直觉,最是认人。也许……史艳文留心到了,逻辑一转就没停下来,隐隐得出个自己都嫌大胆的推论,也许梁皇无忌的这个主意,恐怕真的要向后匀一匀了。

 

年底的时候史艳文接了一个不太好办的工作,北区那边的法院派来的法律援助,这种没有律师费的指派基本上意味着吃力不讨好,需要辩护的八九不离十都是会下达重判的犯罪嫌疑人。史艳文翻了翻案卷,是件拐卖儿童案——他最近与这种事好似分外有缘。

罗碧破天荒地主动打了个电话给他,可惜那会儿他在会见需要辩护的嫌疑人,手机静了音。事实上这对他来说也是一件比较疲惫的工作,出来之后也没有立刻打开手机看看,直到回到事务所,才发现罗碧竟然正站在街对面等他。

冬日的天气很阴,压着一场雪不肯痛快下下来似的,冷风烈得能刮骨,史艳文本来想露出个笑来,转瞬又被风吹散。他心里电灯照着雪,明明白白罗碧是为了什么来的。

罗碧果然劈开了那阵冷风到他跟前来,说停,别笑了,你回答我,你是不是接了那个辩护?

史艳文看着他,出口只有一个字,呵出的白气却袅袅往上斜着飘。

 

是。史艳文说。

罗碧见他的时候常常容易陷于情绪,但这回是真的在单纯发火。罗碧本来就不大喜欢冬天,这座城市的冬天湿冷湿冷的,叫人烦,史艳文的回答让他本来跑了半个市区的烦躁心情更加恶劣,阴得比天还厉害,“我就知道你会这么做!”他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意识到这个案子会被指给史艳文这边的时候就预料得到,但他也不知道自己明知结果还是要跑来特别骂一通的理由在哪里,“你要给他做罪轻辩护?”

史艳文叹了口气,他没法不叹气,“这是我的工作,我要对工作负责。”

罗碧冷哼了声,不重,却比这个季节的风还能往人骨头里钻,“你要对工作负责,就不用对那个孩子的未来负责?”

案卷其实说来简单,父母未婚先生了男婴,女方家庭得知后不同意,将孩子留给了男方,男方收入不稳定,照料不好,起了将孩子送给有余裕的家庭抚养的心思,恰好有一户人家没有儿子,便与男方达成了协议,男方打算离开家乡务工,家中尚有老人,遂起意向对方家庭索要“必要”款项。

“史艳文,再有天大的理由,这种行为就是卖掉孩子,而你要为这种行径辩护?”

 

史艳文轻轻咬了下嘴唇,不意外地尝到了风冷的气息,甚至有一点铁锈的味道,“他拥有司法辩护的权利,我要做的是在法律的底线之上维护他的权利,”他把“底线”两个字咬得很重,“仅此而已,至于他应不应当被原谅,我没有立场代替任何人发表看法,也没有认为自己能代替任何人发表看法。”

“这种人没有资格被原谅!”罗碧几乎是立刻向他怒吼,“如果要你为扔掉无心的那个贱人辩护,你也照样会去做!”

法律的喻体通常是天平,现在史艳文觉得,自己与罗碧就是被天平抓起的两端,来来回回地上下,其实他并不想,他要解决的是问题,而不是和罗碧争个高下。如果罗碧是用自己的事刺他,他是会感到痛苦的,但罗碧不会,罗碧说了无心,这本是会让罗碧自己更加痛苦的事。

但他还是感到了无以言喻的痛苦,没有人能做得到真正的感同身受,他的痛苦是来源于罗碧的回避,史艳文抖了一下,看着像是被风吹的站不住了,他对这件事不是没有过猜测:“无心她……是你的女儿。”

 

八卦在哪里都四通八达横行无忌,机关单位也不是什么超凡脱俗的地方,私底下嘀咕的劲头从来不少,一传十十传百,不认识的人也能传得像模像样。像罗碧这样出挑的类型,被没见过的大家伙儿这么东拼一块西凑一块,也勉强能看出来个生活的面貌来,办公室里的后辈提起来都是说这位队长在大学毕业那年闪婚又闪离的,风风火火很有他的作风——她们话中这个他的作风到底指的是个什么,史艳文没问,估摸着很有点一路火花带闪电的画面感,再听到的时候便觉得有那么点好笑。

只是眼下听来,终究还是有那么一块属于他的拼图,不是能被八卦给拼上的。

 

罗碧一滞,没再作声,似乎是轻轻哼了句,大约是和史艳文见到的多数时候一样,嘴角挂着你没必要开口说话的拒绝意思。

同时也叫罗碧觉得没意思透了。冠冕堂皇地说着混淆视听的话,他一向对搞法律的这帮人敬而远之,他们从没有亲临第一线去见识真正的罪恶,却能在公平公正的大旗下文过饰非,钻尽那些厚重法条的空档。

就好像公平公正只能从他们的口中得到完全的维护。

就好像他们有多大公无私。

史艳文一直看着他的表情,“抱歉,”——但话里话外并没有为自己先前话语服软的意思,“每个人在法律之前都应该得到平等的对待,值得被维护的是平等,而不是罪恶。我向你道歉,是因为我今天经历的事,其实你远比我经历得要多。”

 

史艳文这样的人,好像遇见罗碧的时候就经常叹气,罗碧看见他叹气就忍不住再把心里的火摁回去,懒得再多说话,也不知道究竟是气自己的脸上做出这种表情还是气什么别的。

……尽管史艳文说的合情合理,且没什么错处,律法的流程本来就不是能用单纯的对错道德去衡量的,他自己出警时不被群众理解,甚至给他添乱的状况也多了去了。

史艳文总是知道什么是“正确”的,正因如此……罗碧烦躁地想,他才没意思透了。

 

这回没有顺便一起吃个晚饭或是一起再走一段之类乱七八糟的事,罗碧来得急去得快,用越走越快的步子结束了他们之间盘旋的沉默。史艳文闭了闭眼,冬天的空气像是从眼睫上顺着滑了下来,冰冷的惊人。

 

最后案子赶在春节之前开了庭,就像史艳文说的,他只是精简有力地分析了材料,完整而客观地叙述了可以酌情轻判的事实,确保没有会被遗漏过去的部分,并不将家庭状况夸大其词,加以任何感情上的渲染,接着摆出了被告人积极认罪和愿意主动上缴罚金的态度——坦白和主动多数时间可以为他们在法庭上争到一席宽宥的余地,最后列举出了最高院颁布过的典型案例作为参考。

庭审结束的时候,史艳文看见千雪孤鸣从旁听席上跳下来,急急忙忙地追什么人似的追到外头去。他的记性不错,见过的人都能在他脑子里拓下个印象。他本来想叫住千雪,问问罗碧是不是在这里,但千雪的背影闪得极快,转眼之间就追之不及了。

看起来应当是明摆着了。史艳文收回了视线,也收回了探问的想法——罗碧不要他问的意图也是明摆着的了。

只是来都来了……史艳文脚踏实地地推想起来,要让母亲顺利过上一个完成心愿、罗碧也顺心的春节的话,恐怕还得等到下一个年头了。

 

结果没能过完春节老人家就出了这档子事。

庭审之后没多久就奔赴医院,忙忙碌碌地一直到过完春节,其间他赶着空给罗碧发了节日祝福,没什么新意,想来想去,再多祝福也不过一句新年快乐,加了“小弟”的前缀,可能罗碧看到就会直接跳过,发出去的时候他想到这可能反而笑了起来。不想罗碧隔天不咸不淡地回了他一句新年快乐,这叫他有些吃惊,从前那些无意间撞到他耳朵里的八卦里还说,罗碧带人是没话说,逢年过节红包都是大方给,可就是懒得回客套,连群发都不屑于搞。

看起来又不尽然。

 

4

手机的屏幕渐渐暗了一层,待机时间要耗得差不多了,忽然从身后盖上来一只手,径直将他的手机摁灭了。史艳文没有回头,对着屏幕慢悠悠地微笑起来——暗了的屏幕上映出店员昨天见过的、他先前正在思索的那张脸。

“小……”

罗碧收回手,端着咖啡坐到他旁边的高脚凳上,融融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打在他身上,就好像他们之间的争执都融化掉了,其实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史艳文把手机放下,欣然转过来打量,罗碧立刻开口截住他叫了一半的称谓:“我看无心,顺便过来看看……”

史艳文眨眨眼,“看我?”

罗碧手一抖,狠狠地往咖啡里洒了一整袋砂糖,史艳文把自己的咖啡递过去:“没喝,跟你换吧。”

他当然不可能跟史艳文说来看水老夫人,管他是什么近情情切还是别的难解的不得了的心态原因,说不出口,但这样说来,好像也就只剩下来看史艳文这种还不如没有的选项了。

 

不如不说。

于是他顺其自然地把史艳文的咖啡换了过来,史艳文又低下头去搅刚换过来的那杯咖啡,顺着罗碧之前说的起了个话题:“你决定好了吗?对无心。”

“我照顾不来她,”罗碧这回没有避开话题,他难得这么摊开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这种工作说不上清闲,忙起来脚不沾地,蹲点布置撒网收网一套下来还不知得多久,昏天黑地的,谁知道有空回家是哪天。”

但梁皇无忌不同。

史艳文听得轻轻皱起了眉,他把咖啡端起来,又放下去,像是有什么话想说,罗碧拿眼角瞥见他一系列白费功夫的动作,突兀又转了话锋:“我原本是这么想。”

“啊?”这个转弯有点急,史艳文被甩得出了声。

 

但罗碧显然又不打算继续深谈了,“我只是觉得,她没有必要成为我。”

这也不是个特别适合深谈的好话题,哪怕他有足够热血可以为人洒,罗碧也并不愿意把内心日益纠缠生长的那些隐秘剖开来给谁谁谁看。而这些隐秘史艳文应当了解,又不可将了解说出口。

在别扭的地方拥有可气的默契,史艳文只是点了点头,原本拧起的眉头又如常舒展开来,“这样也好,”他对罗碧说,“或者你很忙的时候,我能帮帮你照顾她,她对我的印象还不坏。”

“得了吧,”罗碧这会儿余光都不给他,一门心思地看向窗外,“她这会儿对你印象不坏,以后你还不得教她叫伯父,别乱打主意。”

史艳文顺着他的视线望出去,不由弯起了眼睛,面容上浮动着被日光照亮的笑,“怎么会,等到小弟你和无心回家,我一定教她先叫奶奶。”

 

罗碧不置可否。

于是史艳文举起咖啡杯,这回是真的要喝了,送到嘴边的时候蓦地唔了声,罗碧意识到那毕竟是自己错手弄出的产物,颇有些心虚地转回来按着他的手说不能喝就别喝了,你又不缺这一杯——本来只想说前一句的,又唯恐显得自己太过小题大做的关心,非得有后一句来撑撑气势不行。

史艳文仍然端着杯子,罗碧也就一直按着手没松开,咖啡厅的音乐最近换了轻灵温柔的类型,不是罗碧的风格,但总比悲悲戚戚的惹罗碧喜欢。史艳文在曲子的间奏里对他笑了笑,温声说,没事,只是甜度有点过了,不过我觉得很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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